不知不覺間,月已西斜。
為了使陸空星相信,陸文昭向他講述海外風物,有三仙山,有鳳麟洲,琉璃玉樹,金銀飛鳥。時間有限,講得倉促,陸空星聽得聚精會神,並不時發表精彩評論。
陸空星:“唔哦!”
最終,陸文昭舒展廣袖,袖擺微掃,海棠枝條一一複原。
也包括那個巨大的“龖”。
陸文昭並不打算把它留下當成什麼“仙跡”,這個如果是仙跡,那未免有點超越凡人理解能力的極限,會讓人懷疑仙人的精神狀態。
也會讓陸空星更加懷疑他的精神狀態。
“時候不早,我送你回去。”
聽到陸文昭這樣說,陸空星有一瞬的迷惑,他分明隻記得自己隻與仙人說了一小會兒話……
然而當陸空星抬起頭,隻見東方天光乍破,兼有彤霞彌漫,行宮微弱的燈火在另一座山頭上搖曳。
竟然已經過了一整夜,而且他先前居然徒步跨過了整座山峰。
“凡間不是也流傳著這樣的故事?樵夫進山伐木,觀兩位仙人下棋,待棋局結束,人世已過百年。”
一邊解答陸空星的困惑,陸文昭一邊鋪平了花林中的土地,又降下甘露。這是他答允過海棠的,來換海棠的枝條與早開。整理完一切,他走向陸空星,衣袖攏過,卻極有分寸的沒有觸及陸空星的身體。
“閉上眼,要走了。”
陸空星下意識一閉眼,海棠落花飛旋,他隻感到自己的腳輕輕離地又輕輕落下,再睜開眼時,陸文昭已經護著他,平穩降落在行宮旁的林中。
“我將折返仙山一趟,過幾日,我們還會相見。”
陸文昭說道,他先前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守著陸空星,此時終於會麵,心中大石落定。他已經在陸空星身邊留足後手,等到料理完三仙山事務,有的是時間朝暮相伴。
可他馬上就要去宮中了……陸空星剛這麼想,忽然意識到,或許他還是期待再次相見的,同眼前這位似真似假的仙人。
“去吧。”
陸文昭站在原地對他說道。
陸空星望著仙人浸沒在晨光之中的廣袖與飄帶。
這一整夜,陸文昭一刻不停地向他展示成仙的種種妙處,然而陸空星向來與旁人想得不一樣,在這臨彆之際,他走出半步,忽然回身,很認真地詢問陸文昭。
“若我不想成仙呢?”
他想知道,若他不去走被安排的路,若他要走自己想走的路,眼前人會做何答複。
會生氣嗎?還是會覺得先前一切安排皆付之東流了呢?
不料陸文昭微怔,旋即寬和地應道。
“紅塵亦有妙處。”
“隻是,就算留在紅塵中,你也該取回本屬於你的東西,比如……”
他抬手,指尖輕輕觸碰陸空星抱在懷中的某一枝花,花枝霎時間光芒大放。待浮光消退,隱約有金銀文字流動在海棠瓣羽之間。
“比如,仙術。”
仙人略略傾身,聲線微沉。
“先授你一道或許最需要的,不必擔心咒文晦澀。”
“你定能讀懂。”
* * *
真奇怪。
陸空星邊走邊想,手中花枝被他捏著,無意識地晃了兩晃,花枝上金銀字閃爍生輝,表明方才他所經曆的一切並非幻夢。他再次回眸,發現仙人依舊站在原地安靜地目送他,陸空星呆呆看了一會兒,才繼續回頭向前走。
真奇怪。
剛才聽著那個人的聲音,竟讓他想起先前在月下跳跳的小鹿。
不似仙靈,倒像妖魅,充滿引誘。
小鹿引誘他踏出門去成就一場仙緣,而如今不知真假的仙人則鼓動他……去使用仙術?
聽那話語中的意思,恐怕還不是簡單的使用,而是更為放肆、更為轟轟烈烈、向紅塵和他糟糕的前世彰顯力量一般的恣意使用。
陸空星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更令他嚇一跳的是,他發現自己忘記問一件事。
壞了!他忘了問小鹿去哪兒了!
小鹿!嗚!
踏著晨光,因小鹿心碎的陸空星邁上行宮台階,隱約聽到裡麵傳來馬嘶與人聲,這讓他心中微微一凜。
——行宮居然又來人了。
前世到他進宮之前,西山行宮就沒有再來過彆人,充分表明他有多麼不受宮中重視。難道是因為周順負傷,如妃新派了什麼人來接替周順的位置嗎?
陸空星當機立斷,將描繪著金銀文字的花枝深深藏進滿懷海棠深處,確定遮掩嚴實了,他才繼續抱著花向裡走。
他還沒走到庭中,就遙遙聽到有人開口,措辭淩厲,擲地有聲。
“既然不知九殿下下落,那就——”
“搜宮!”
聲音有些熟悉,陸空星短暫回憶了一會兒,就將聲音與記憶中的人對了起來。說話的應當是宮闈司掌印正使陳守澄,他原本出身世家,少時闔族獲罪,被迫入宮,後來登頂內侍府,天子近幸,一手遮天。
陸空星實在不能不記得這個人。
不僅是因為對方前世手段出眾,隨侍皇兄身邊,地位不可撼動,更因為……
陸空星垂下眼睫,他不想回憶。
懷中花枝輕輕搖曳,陸空星緊了緊這些花枝,仿佛從中汲取了勇氣。腳下毫無遲疑,他一步踏入庭中,環視四周。
斷了腿的周順沒有安心休養,反倒出現在這裡,匍匐在地,似乎在告饒請罪。而無論是周順帶過來的親隨還是原本就守在行宮裡的宦官們,都在以陳守澄為代表的的這隊後來者麵前跪倒在地,大氣也不敢出。
陸空星見到了陳守澄這位前世的故人。
許是來時山道上還有小雨,這位前世的大宦官身披蓑衣、頭戴箬笠,蓑衣下隱約可見圓領窄袖的緋色宦官官服。他的麵容本來是世家公子的俊麗,卻因為此時的身份,蒙上一層極深的陰霾。
他倒也算前世陸空星被圈禁後,少見的來探望他的人,在落雪的庭中一坐一整夜,失魂落魄。陸空星不懂陳守澄在失魂落魄些什麼,他隻是看著陳守澄空空的兩手,比陳守澄更加失魂落魄地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