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妙感覺自己有些不妙。
因著家學淵源, 柳妙比旁的孩子早讀幾年醫術，年少時就進入太醫署學習，後來順利成為一名太醫, 他一路行來所獲的成就對於普通醫術世家而言, 已經足以光耀門楣。
他也應當順順利利, 無功無過當一輩子的太醫，到老就致仕，回家含飴弄孫, 頤養天年。
本該如此。
如果柳妙沒發現藥方中那幾味不合適的藥材的話。
這次疫病一起，他就把這事放在了心上, 也不顧可能被染上疫病的風險, 問診了好幾名宮人，不止找出了疫病的源頭, 還針對這些宮人的症狀，寄希望於能在古書中找到有用的方子。
可不知是誰將他質疑藥方追溯源頭的事泄露出去的，太醫署令居然知曉了此事，在他今日又想跑出去看診時，將他直接扣在了房中。
柳妙據理力爭，依舊沒能打動太醫署令。就連好友方忱世來了, 都動搖不了太醫署令將他關起來的決心。就在柳妙感到絕望時，緊閉的房間裡，有輕微的腳步聲從他身後傳來。
柳妙被緊緊綁在椅子上，椅子翻了，他更是連抬頭都難，隻能用餘光看著那雙繡著雲紋的靴子從他麵前移動過去，柳妙此時心中充滿震撼。
不對啊！太醫署令應當將他關在一間空屋裡才對，怎麼突然又冒出來了一個活人？
這冒出來的人還身份貴重, 柳妙聽方忱世在外麵大喊什麼“竟敢囚禁九殿下”，太醫署令顯然是擔不起這個罪名，一陣鎖鏈聲之後，房門被重新打開。
房中的人卻沒有急著走出去，而是反身，先把倒在地上的柳妙扶起來。
“沒事嗎？”
柳妙的視野終於得以抬高，映入眼簾的先是雪霰一樣的白發，接著，柳妙就看到了那雙極為奇異的紫色眼瞳。醫者的天性讓柳妙下意識開始分析，白發可能是某種突發的白化現象，就像動物裡也偶有白燕白虎；至於紫瞳，則往往與祖上血統相關……
柳妙下意識一通分析，等對方開始幫他解手上的繩索時才回過神來，一時間有些懊惱。他順著對方的力道掙開繩索，連連道謝。
“多謝九殿下相救，隻是……九殿下是怎麼進來的？”
陸空星就沒想隱瞞，反正說了他們更不信，直接眼也沒抬地答道：
“穿牆進來的。”
柳妙一臉震撼。
方忱世的笑聲響起，九殿下真是沒有架子，一直這樣親切幽默，他也進來幫柳妙解繩子。
“九殿下同你說笑呢。”他調侃柳妙，“你還真信了不成？九殿下必然是早就在這間房間裡，被同你一起誤關了起來。”
他們三人走出房間，陸空星走在最前。太醫署令站在院中，麵色緊繃，向陸空星行禮。
“臣不知九殿下在此，多有冒犯。隻是現在各宮宮門緊閉，九殿下為何會來太醫署？”
陸空星正好趁此機會再送一小批藥材。
“我聽聞太醫署最近藥材消耗極大，正好，前段時間我稍存了一些藥物，想著或許能解燃眉之急。”他話沒說完，繼續在心裡掰著指頭數，“另外，我從雍州進宮時，皇叔也給了我幾株可以吊命的百年山參之類，若能用上，之後我遣人一並送來。”
聽他這樣說，太醫署令怔住。
現在宮中人人都在收斂藥材，隻怕自己手裡的不夠多，偏偏九殿下，竟往外送，連百年山參一類的珍品都願意相贈，不可謂不真心。
他緊繃的麵色稍稍和緩，低聲道：“確實缺了不少藥材，隻是九殿下還是先緊著自己用，再有多的……”
柳妙的思維卻要單純很多，雙眼登時大亮。
“研究新藥方正缺藥材！九殿下那裡有多少，太醫署這邊……”
方忱世望著主動上門送藥的九殿下，眼神難掩欣慰。多虧這一世行動得早，不然，他要上哪裡尋這樣全無私心的聖明君主啊。然而，與他們兩個發自內心的喜悅不同，太醫署令的麵色卻重新沉了下來。
“柳妙，當著九殿下的麵胡說什麼！”他斥道，餘光瞥向陸空星，“什麼新藥方舊藥方的！聖上早就賜下藥方，我們就依那個方子行事。後麵再有變動，也該由聖上下旨，我等聽命即可。”
柳妙一聽，頓時大急，就連與太醫署令的關係都不慎喊出來了。
“世伯，剛好九殿下在此處，還有什麼可藏著掖著的？舊方子是真有問題，我們難道不該上奏，請陛下集中所有力量加緊研究新藥方？這些送來的藥材正好能解燃眉之急，新方子一出，就可由九殿下向上遞送給……”
太醫署令是真氣急了，厲聲喝道：“柳妙！”
柳妙不再說話了，隻是緊緊抿著唇。
太醫署令看了陸空星一眼，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陸空星很體貼，他向太醫署令微微頷首。
“我先去一旁，等你們說完，我也有話要說。”
他與方忱世一起走到一旁牆後的陰影中，院中隻留下太醫署令和柳妙兩人。陸空星正在心裡琢磨要拿多少藥材出來才不會惹人生疑，忽聽方忱世緩緩開口。
“九殿下可知，柳妙與太醫署令為何會爆發衝突？”
陸空星搖頭，他隻知道大概與藥方有關。
“柳妙給我的信中說起，他覺得陛下旨意中帶著的這個方子有些問題，恐怕不能應對這次疫病。”方忱世負手而立，眸光微沉，“他想跳出來，向陛下請命研究新藥方，隻是這一跳出來……”
“就得擔責。”陸空星接上，這樣一來他就明白了。
“對。”方忱世讚許的笑意一閃而逝，他抬頭望著天空，四麵八方，偶爾有染疫病人痛苦的呻.吟聲傳來。
“殿下可知，做朝臣做太醫最穩妥的方式是什麼？那即是持中庸之道，做中庸之事，萬事不出頭，萬事可推諉，方能不擔責任，平安致仕。”
做君主也是同理，大刀闊斧地整理山河，一著不慎，就會留下千古罵名。反而是當庸君來得穩妥些，就如現在的皇帝，就如……算了，前世的陸承影不算，那是昏君。
方忱世想知道，九殿下是怎麼想的，會不會……
讓他失望。
“可是，總要有人的。”陸空星低低說道，方忱世望向他的眼睛越來越亮，陸空星卻集中精力在院中。他耳力太好，這個距離上也能聽見柳妙與太醫署令的對話。
總要有人的，比如柳妙。
“你既然稱我一聲‘世伯’，我就必須勸誡你。”太醫署令都要被這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孩子氣死，他神情愴然，“我等醫者，最最不易。”
“古時有醫聖，欲為權貴行開顱之術，反被殺害。不說古時，你柳家相傳學醫於靈蛇，那靈蛇為隨侯苦苦延壽，隻因後麵無法再延，就被刀劍相向。”
“也不說旁人，便是我！”
太醫署令一把扯開了衣袖，露出右臂上猙獰的傷疤。
“你可知我為何在太醫署中從未教授過行針之術？是我不想嗎？是我家傳的金針術不夠好嗎？僅僅因為年少時我同你一樣，跳出來，冒出頭來，以為憑精湛醫術與滿腔熱血，就能渡濟眾生！”
太醫署令放下衣袖，滿是風霜的臉上，幾乎已經是懇求的神色。
“我受你父親臨終所托照拂你，彆在這時。等聖旨一下，全太醫署共擔其責，到時候你再出來，我一定不攔你。”
柳妙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可是，世伯，到時候是什麼時候啊。”他搖頭，“拖著拖著，又會有多少人枉死？”
“我願意站出來，向陛下陳言，願意肩負起開發新藥方的責任。若是不成，將我斬首也無妨。”
太醫署令痛苦閉目，心知這是無論如何都勸不動了。
“……然而集中太醫研究新藥方的事，長公主其實已經在禦前提過了。”
陸空星開口，他從不遠處走來，還來不及解釋為什麼能聽到兩人的對話，柳妙已經急急地問了出來。
“什麼？長公主也覺得藥方有誤？”
陸空星點頭，皇帝與長公主鬨崩的事情還沒在宮中傳開，這些人不知情也正常，就連方忱世此時也是一臉驚色。是周順打探消息的能力太強，他才能第一時間知曉。
“確切地說，舊藥方就是姑母呈上的書中方子。可是呈上之後不久，姑母觀察服藥的病患，發現雖有起色，卻無法根治。於是姑母立刻奏到禦前，然而父皇的意思是再觀察一段時間的藥效，並且……”
雖有些不忍心，陸空星依舊說出了令在場諸人都感到幻滅的老皇帝的決定。
“並且將太醫分散到各宮，先保各宮貴人。至於其他人，長公主會奉皇命以淩厲手段清理宮中，斷絕疫病在宮中的傳播。”
這便是要舍了，還順便讓長公主當惡人。
在陸空星心中，兩個挨著的長滿草的小墳頭上，姑母的那個上麵喜增一口大鍋。
陸空星當時聽到這些消息，深深吸進一口氣，諸多皇子中，怕不是隻有陸承影是老皇帝親生的，兩人的內鬥傳統簡直一脈相承，什麼情況都能鬥得起來。
柳妙張了張口，他隻覺得異常荒謬。他拚命想要啟奏、拚命想要獲取其援助的君主，竟然早已做出了放棄的決定。旨意雖未下，可是既然九殿下這樣說，恐怕已經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看到柳妙幻滅的神情，陸空星懂得他此時所想，前世的他也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幻滅過來的。他聽聞這次如妃竟也得了一名太醫隨身，隻為保她腹中的皇嗣，都差點氣笑了。
紅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