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之後你回宮,讓常青紅佩等信得過的人,都到太醫署的書庫中來幫忙。”
周順一直沉默地聽著,隻有在聽到陸空星要舍身入局時,神情才有明顯的變化。他餘光瞥見一邊的人影,冷不丁問道:“九殿下,為何此事不讓徐國師來?”
陸空星一怔,繼而搖頭。
“這事說到底,極為冒險,我不能將徐國師也拉下水。他先前雖被冷壽多番阻攔,依舊為疫病之事努力求見父皇,已經極為儘心了。”
周順還是不想讓九殿下搭上自己,然而九殿下主意已定,身為仆從,他自然無從置喙。隻是周順依舊在心裡想,若情況真的不利於九殿下,就算他豁上性命,也要把所有事都攬到自己身上。
“……九殿下怎知我不想下水?”
輕飄飄的聲音忽然響起,陸空星早早聽到了腳步聲,也知道對方身份,隻好深深一歎。周順果然是故意在靈台附近談這事的,可這完全是出於想保他的心,他又不忍責備。
陸空星轉身,徐元符一身道袍站在那裡,吊起眼梢,看起來不怎麼高興。
“殿下呀,莫不是看不起徐某人的本事?徐某人縱橫市井多年,論招搖撞騙……咳咳,論通神拜鬼的能力,就連冷壽都得遜我一籌。”
要不是冷壽進宮早,根基穩固,加上他不太懂皇宮中這些爭鬥門道,這一回大疫,他也不至於見不上皇帝的麵。
陸空星還想拒絕,不料想徐元符一個箭步上前,情真意切地握住了陸空星的手。
潛伏在草裡跟了一路的隨侯頓時睜圓蛇瞳,蛇身都扭曲了。
他他他他握了恩人的手!
蛇蛇嫉妒!
“就讓予我吧,九殿下。”徐元符半真半假地哽咽道,“我自知比不得九殿下天生仙姿玉骨,可也願為宮中大疫儘一份心。更何況,那新藥的研製,是不是也需要九殿下出力?九殿下快快將說辭告訴我,我去為九殿下將事辦成,九殿下隻管去研究藥方就好。”
陸空星真的萬般無奈,他不信徐元符不知此事的冒險之處,一個不好就會搭上性命,怎麼還上趕著貼過來玩命呢!
“徐先生,此事弄不好,是要誅九族的。”陸空星甚至改成了一開始他與對方相交時的稱呼,苦苦相勸,未料想,徐元符卻哈哈大笑。
“徐某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家裡人早一百年就死了,有什麼可怕的?”
笑過之後,他靜靜望著陸空星。
“殿下可知,徐某人的親人故舊,是因何離世的?”
聽徐元符談及自己的身世,周順識情知趣,躬身退到聽不到他們話語的地方。
陸空星有些怔然。
“徐先生的親人……”
“死於一場大疫。”徐元符輕聲說道。
陸空星沉默。
徐元符那隻特殊的重瞳轉動,眸光閃閃,似有淚光,又似已經哭乾了眼淚。他仰頭望天,蒼天悠悠,蒼天如洗,蒼天……無情。
“世人都道神仙好。”他顫聲說道,“因為當人……不太好。”
“我也並非一開始就想成仙,可是疫病來了,我眼睜睜看著女兒在我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我的父親,臨死前還緊緊握著家傳的尋仙羅盤。”
他將腰間羅盤扯下,拿在手中揚了揚,雖帶笑,眸中卻全是悲意。
“我那時不明白,人都要死了,為什麼還要去求仙呢?後來我明白了,正因為人要死了,所以才要求仙。”
“從那時起,我就想成仙。我想悟得傳說中的三重境,將世人從無儘苦痛中解救出來。”
對於徐元符的這個理想,陸空星隻能沉默。
仙隻自渡。
這是陸文昭最初就教給他的。
“罷了,不提這些。”徐元符收起了那些神情,如往日那樣笑道,“九殿下隻需知道,徐某人心結在此,懇請殿下,讓我解開這個心結。”
這下,陸空星沒有拒絕的立場了,他歎口氣。
“那就請徐先生入局,在父皇麵前演一場神仙附身的戲……”
徐元符卻突然出言。
“為何隻在皇帝老……陛下麵前演?豈不寂寞?”
陸空星:“……”
這是想叫“皇帝老兒”來著是吧!他聽出來了!
徐元符吹著哨,將這次口誤含混過去。接著他湊近陸空星,輕聲細語。
“九殿下這場子開得太小了,何必隻在皇帝麵前演?該在滿宮上下麵前演!”
“東國師徐元符,有治病符水,飲下七日後生效……九殿下以為這一折戲如何?”
陸空星睜大了紫瞳,為徐元符的不管不顧與膽大包天。
“……徐先生瘋了。”
一旦他們不能按時交出藥方,第一個死的就是徐元符。徐元符這不僅僅是趟進渾水裡,還直接把自己立成了最大的靶子!
徐元符卻不以為意地大笑。
“九殿下謬讚,早一百年就瘋了!”
人要死,則思求仙。他有七日後才生效的“治病符水”,且問宮中諸君,如何應對?
有趣!痛快!
執行計劃前,徐元符還不忘將自己的小道童丹砂托付給陸空星,直言讓陸空星拿丹砂試藥即可,因為丹砂病得極重,集中安置,根本撐不了幾日。
“看他的造化了。”
立於靈台第一層,徐元符望著陸空星那邊的宮人全副武裝將丹砂抬走。他回身,換上自己最好的那身道袍,低聲說道:
“也看我的造化了。”
萬事俱備,陸空星折返回太醫署書庫的時候,與方忱世一前一後。方忱世儘管完全執行了陸空星的全部計劃,麵對七日的交出藥方倒計時,他隻感到希望渺茫。
怎麼想都不可能!先前柳妙自己也說,七日能研究出新藥方,是建立在能知曉書庫中每一頁書上都記什麼病例、列著什麼方子、載著何種藥性的前提下,但這種前提的達成,無異於發夢。
然而,他卻聽九殿下認真開口——
“給我一點時間。”
“我能過目成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