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隅的漁村, 漁船兩兩，踏浪出行。
說來也奇怪，自從上次一場險些葬送村中大半男丁的驚濤駭浪之後, 漁船時常前往的那片海域就一直風和日麗。漁民們又載著滿船魚獲歸來, 不出海的漁人在村口繪聲繪色地講起上一次死裡逃生的傳說。
“隻見那條白龍從海中直立而起，掀起萬丈波浪, 對著那條黑龍就……”
小孩子們都拍著手笑，愛聽極了，但有人不愛聽。
有龍不愛聽。
海邊角落裡，歪斜著幾艘破朽不用的漁船，漁船裡躺著一條黑龍，半截身子在船艙, 尾巴伸出去，無聊地搖晃著另一條破船。蜘蛛從龍須上方牽著絲爬過，黑龍打了個噴嚏，滿麵愁容。
勞改的日子，好苦哇。
先前他趁州牧不在，偷偷溜出鳳麟洲, 在海上興風作浪, 戲弄漁民, 不想竟被蓬萊的仙人隨侯抓個正著。隨侯令他贖罪，得護佑這座海邊漁村一整年才行，這還不算後麵州牧知道了之後可能施加的其他懲罰。
想到自家州牧一邊笑得燦燦一邊拔劍動手的樣子, 黑龍就生生打了個寒噤。
他憂愁地把自己盤成了一小坨。
聽說州牧出門尋星主去了, 也不知尋到沒有。黑龍衷心祈禱，州牧能順利尋到星主，能心情好些, 之後清算能讓他少挨半頓揍。
憂愁的黑龍還不敢忘勞改，他感應到海上波濤湧動，似乎有大船經過。本著不能讓一艘船翻在他負責海域中的勞改標準，黑龍從船艙中探出頭——
數艘大如樓閣的平底沙船結成船隊，正於海麵上橫渡而過，旌旗獵獵，風帆鼓動，兼有號角聲聲。
漁村的人已經都從屋子裡跑出來，震撼地望著海麵上的船隊，他們係在岸邊的小漁船在大船掀起的風浪中漂搖。
小孩子害怕地抱住身邊老人的腿，隻露出一雙眼睛向外窺看。
“爺爺，這是誰家的船呀？這樣大，這樣氣派。”
老漁人頗有見識，他撫了撫腿邊孩子的頭，眯起眼，看清了船上飄揚的旗幟，與船側高翔的一對黑背白羽的大鳥。
“那是——海商白家的船啊。”老漁人指著空中那徘徊飛翔的大鳥，“那對高飛的青翰鳥，是白家少主幼時救下的，隻伴白家少主的船。”【注】
“瞧這些大船，吃水這樣深，恐怕滿載著異域的奇珍異寶，要沿運河而上，進宮獻給聖上做五十壽辰的壽禮啊。”
老漁人眼中有著豔羨之情，每一個靠海吃飯的人提起海商白家，都難掩這份豔羨。
“這樣大的船，隻怕連瀛洲、蓬萊之類的仙山，都可去得！”
船艙裡，黑龍吹飛了越來越得寸進尺的蜘蛛，翻了個白眼。
這種小船，怎麼可能去得。
就算他用最大的龍形從這裡往仙山日夜兼程地趕，也得趕上小半月的路。仙人居東海，東海何等神秘廣博，他這樣的靈獸尚且畏懼不已，凡人憑大船叩訪仙山，不過是白日做夢罷了。
正當黑龍想重新入睡，就又被高空中的震響吵醒。他憤怒地探出頭去，高天上，一青一白兩道虹光追逐打鬨，一路嘻嘻哈哈往紅塵中去了。
黑龍：“……”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鳳麟洲上的麒麟兄妹，真是好膽色，州牧不在，居然明目張膽地偷溜！
這還沒完，追在青白光之後，還有一團小小的彩光。彩光飛得不是很好，磕磕絆絆，猶如風中枯葉，一邊飛一邊往紅塵中墜，不時對前麵跑得越來越快的麒麟兄妹發出鳴叫聲。
等、等等我呀！
黑龍：“……”
全跑了，六。
州牧快來管管啊！麒麟和鳳凰都跑了！隻有他龍龍一個乖的！
不知道自家動物園裡的員工已經大批出逃的商歌，還在愉快地進行角色扮演。
宮中疫病初定，崇賢館小課堂重新開課啦！還換了一個新的名叫方忱世的夫子。換不換夫子商歌不在意，他隻知道，自己又可以每天同星主見麵啦！
而且重新開課之後，陸空星又多加了幾門課程，多是騎射之類。先前沒有這些課，主要是考慮到他剛從雍州來，需要適應一段時間的宮中生活。
現在適應期結束，陸空星與其他未出宮建府的皇子們一樣，都享有在宮中學習這類課程的權利。
這是商歌的絕對強項！他好得意！好高興！每天最想乾的事就是上課！
陸空星換了一身貼身些的騎射服，白發高高束起，他在場中四顧，就見商歌高高興興地向他跑來。
“星……九殿下！”
天晴了，開學了，他身邊的狗狗濃度又開始上升了。
陸空星想。
騎射課的先生是今年的新科武狀元徐庚年，身形高大，為人正直，前世在宮中授課結束後，也領了重要的武職，陸空星對他印象很深，因為徐庚年也是前世少數幾個會在朝中支持他的人。
【若沒了九殿下，我看你們誰能擔起九殿下的職責！】
前世的徐庚年曾在朝堂上義憤填膺地放話，陸空星現在回想起來，還有幾分感動。
他牢記每一個支持過他的隊友，因為前世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了，非常好記。
地獄笑話重出江湖。
徐庚年一眼就在一堆皇子裡發現了陸空星，原因無他，那頭白毛還利落地高束起，實在紮眼。聽說這位九皇子自從回到宮中，就處理了大大小小不少事，雖未到出宮建府的年紀，依舊風頭無兩。
徐庚年暗暗觀察著這位九殿下，不知為何，他感覺與對方會十分投契。於是在開課之前，他看著輕輕拉開弓弦試弓的九殿下，忍不住出聲提醒道：
“九殿下若是不太熟悉騎射，可以慢慢來。等諸位皇子的大課上完，可以單獨來尋我，我為九殿下單獨加加課。”
這份好意陸空星領受，不過他倒不需要單獨加課，騎射雖不如詩文政務擅長，也在在場皇子的平均水平之上。之前在雍州的時候，他是跟隨城中富戶學習生活，因此無論是書院還是武場，都去過的。
皇叔雖然不好直接對他加以照顧，可是那些教導弓箭的師父一看就是軍中出身，足見對他教育的重視之心。
就因為該學的在雍州都學了，前世他才能一上來就給皇兄當牛做馬呀！
好得很，今天竟講了兩個地獄笑話！
陸空星心裡已經拒絕了加課提議，突然感覺身邊有什麼東西正憋不住一樣蠢蠢欲動。陸空星用餘光掃過去，發現商歌正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左眼寫著“讓我給”，右眼寫著“你加課”。
陸空星：“……”
好嘛，如果商歌這麼想的話
他分心二用，一邊安撫興奮得快要飛起來的商歌，一邊聽著徐庚年所講授的東西。當聽到徐庚年談起北方烏桓、赤炎與破月部最善騎射之時，陸空星忍不住開口問道：
“這北方部……今年會進京賀壽嗎？”
陸空星說的是今年的仙壽節，也就是老皇帝的生日。早幾年老皇帝就聽冷壽所言，將自己的生日稱為“仙壽節”，舉國上下一起歡慶，前世皇兄也沿用了這個，隻不過不沿襲老皇帝的稱呼，而是改成“天平地瑞萬壽恒享節”。
陸空星不對這個超長名字做過多評價，這倒是他前世唯一比較支持的與修仙之事關聯的事物，不曾諫言過。
畢竟是舉國放假！他也能沾點光獲得幾個時辰的空閒，好好好！
聽了陸空星的詢問，徐庚年微微點頭，肯定了這個消息屬實。北方部進京賀壽，是今日大朝會上提及的，暫時未傳入宮裡，九殿下會問起，倒在一眾皇子中顯得十足敏銳。
“今年是陛下的五十壽辰，要大辦。近期邊關捷報連連，赤炎與破月已經有了俯首的跡象，正好借這次仙壽節，向其宣揚我大昭國威。”
得到答案之後，陸空星沒什麼表情，他隻不過是借這次詢問確定一些消息。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北方的戰況一直激烈。破月部弱小，尚且還好，剩下兩部不時就要南下劫掠，大昭自然不肯，陳重兵於涼州、幽州。陸空星自從打開西山行宮這個消息渠道，偶爾也能接到一些北方戰況，其中就包括北方小捷連連的消息。
但前世，是沒有這些捷報的。
為什麼前世打不贏，今世就能打贏了呢？陸空星從已經改變的事情向上逆推，很輕易就能推算出，關鍵在如妃的父兄身上。
打不贏，是因為陳兵邊境，他們這些將領就能獲得重視與好處；又能打贏了，是因為宮中的如妃牽扯進巫蠱之中，他們要用軍功保住如妃。
回想起前世在涼州所見的千裡無雞鳴的慘象，陸空星垂眸。
勾結外族，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