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刻鐘之後,陸空星木然的拽了拽蓬舟的袖子。
求你,彆誇了。
誇了這麼多,蓬舟背後說過壞話的愧疚被平複些許,他瞪了一眼黑龍。
“隨侯先前罰了你什麼?罰了多久?”
黑龍哭著說了自己要守護沿海漁村的事,蓬舟手一揮。
“那你的受罰期限,就再加五十年罷。小仙……小友,隨我來,還是我送你回去要安穩些。”
蓬舟把哭暈過去的黑龍拋在身後,徑直向前飛,陸空星緊緊跟上他,有些好奇地詢問道:
“多謝解圍。蓬舟先生的原身是仙鶴嗎?”
蓬舟回頭看他一眼,眼神有些複雜。
“不,不是。我與你一樣,是凡人登仙。”
“隻是曾經化鶴返鄉,生了一些事端……也不是什麼有意思的事,便不提了。”
他好像不想再談及這個問題,又好像現在同陸空星說話依舊有些尷尬。蓬舟心裡挺不好意思的,他背後說過陸空星壞話,居然還能被主動搭話,這般寬和,他絕對做不出來。
這樣看,陸文昭也不是沒用嘛,尋回的星主確實是個好性子的。
仙人尷尬不想說話,趕起路來自然快。陸空星向下俯瞰,發現這將近黎明的時刻,漆黑的麵上居然有一處亮起了燈火之光。陸空星想起曾在宮裡聽聞,要在揚州城舉行給老皇帝的祈福儀式,那他們現在就在揚州上空了。
“……那些凡人在做什麼?”
蓬舟有些彆扭地同他搭話,在他的理念中,陸空星先前同他搭話,他也得還回去才成。
“父皇圍獵時被鹿踢傷,傷勢不輕。原本是為賀壽準備的圍獵,倒因此變得不吉利起來。”陸空星輕歎一聲,“為了替父皇祈福,揚州城將點起先前賀壽所用的燈,直至天明。”
陸空星剛說完,就發現蓬舟盯著他出神,不由得有些疑惑。蓬舟收回目光,緩緩說道:
“要不是你方才開口之間提到‘父皇’,我倒忘了你現在是凡間的皇子。”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先前我不是有意背後說你,我隻是……覺得星主如果是凡人,成仙不一定會順利。我用偏見去臆斷你,抱歉了。”
“沒……事。”陸空星覺得奇怪,“可蓬舟先生不也是凡人登仙嗎?”
“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現在算不算神仙。”風揚起仙人的散發長衣,蓬舟將手背在身後,短暫的沉寂之後,換了一副興致高些的表情
,向下方一指。
“小友你瞧,下麵那些凡人拿了個大燈出來呢。”
陸空星一低頭,發現原本隻有燈火的街道上居然出現了許多人,安靜的夜裡也逐漸出現了許多喧鬨,人們從街頭巷尾湧出,敲鑼打鼓,歡騰得幾乎像節慶裡。
陸空星想了想,他怎麼不記得還有這種節目?他又失憶了?
蓬舟哈哈大笑。
“小友,你我未曾隱去身形,這些凡人皆是為你我來的啊!”
陸空星頓時大驚,他想起來了,先前飛在揚州城上空的時候,他就總覺得缺少了什麼,好像與上次陸文昭同他前來相比,少了一個什麼步驟。
隱身的步驟!
整條街道都有光在奔流,官吏們呼喝著,一邊將人從家裡驅趕出來,一邊顫抖又敬畏地望著天上。鑼聲響了起來,還有大鼓,一聲一聲,重重驚醒這座沉睡的城池。
人人手中提著燈,這些燈有些是從他們自己家裡拿出來的,有些甚至直接由官府發放。州府自從得知有仙人出現於天空的消息,就緊急將所有官差調集起來,挨家挨戶地砸門,讓百姓提著燈出來。
炫人們湧出來了,百戲也舞起來了。百姓提著燈呆呆站在道路兩旁,仰著腦袋看天上;這些人就唱著跳著,蹈舞而拜;道士喃喃誦道經、呼道祖名號,和尚雙手合十向天施禮;香煙開始彌漫,醒獅起舞,陸空星曾心心念念的巨大龍燈,從街角蜿蜒湧入這片盛大的燈潮之中。
州府長官帶著地方豪紳,一邊快馬通知著更上層的官員,一邊忙不迭地出門來參拜,唯恐遲了一些,惹仙人發怒。他們出門前不忘肅整衣冠又服丹,跪拜的場景似魚鱗翕合,渴望能從天上仙人手中,得到那麼一絲兩絲的仙緣。
蓬舟絲毫沒有不適,雙手抱臂,關心陸空星的情況。
“小友可有不適?不然還是隱去身形?”
他怕陸空星還沒有從當凡人的心態中調整過來,畏懼此番場麵,又因這條燈河不忍拒絕凡人的祈求,不料陸空星卻微微搖頭。
“倒也不必,現不現身,與我們無礙,也就不重要了。”
紅塵中人,再怎樣也夠不到天上仙啊,更何況他們也不會回應下方傳來的哀乞。蓬舟為他這個回答欣喜,興致昂揚地笑道:
“小友神仙也。我等偶然之間,垂示仙跡,引起膜拜,不過機緣巧合,凡人求告諂媚,又與我等何乾?”
“我成仙前,宗族豪門,富甲一方,見過數不儘的奇珍異寶,享過吃不完的溫軟鮮香;成仙之後,方覺昔日享受不過泛泛,怎比得上神仙食則吞日飲月,行則跨海橫江?凡人如今向我供奉前者,而祈求後者,豈不可笑?”
下方千燈依然在充滿渴望地湧動著,蓬舟拍了拍兩手間不存在的灰塵。
“走罷,小友,天要亮了。”
陸空星點了點頭,飄帶在他身側繞著。當他逐漸離開那座城池的上空時,他回了一下頭,人潮仍在舞著拜著,龍燈閃閃爍爍。
有蓬舟相
助,
陸空星當然順利地及時返回皇宮。熬了一夜,
他稍有些困乏,又惦念著給小鹿尋找同源力量當藥引的事情,也就不想出去,正好借圍獵墜崖那事,窩在床上看玉簡。
看著看著,陸空星就眼簾沉重,漸漸睡了過去。
陸空星足足睡了大半個上午,等他睜開紫瞳,隻見周順在床前來回走動,將地板都踩得乾淨了。一見陸空星醒來,周順頓時急聲說道:
“先前殿下沉睡,奴婢不敢打擾,現有兩事,其中一事急需殿下定奪。”
“其一是陛下狀況不佳,召諸位皇子前去侍疾。殿下在獵場墜崖,得了特許,可以不去。”
“其二是,英國公、輔國將軍等突然都給殿下送來了禮物,這些禮物奴婢不知該不該收,請殿下定奪。”
陸空星有些困惑,這些就算送禮,也應當是在他從獵場回來的時候,這都隔了一天了,送得這樣不及時嗎?還是說中間又發生了什麼事,讓這些本來還打算略沉一沉的大臣們沉不住氣了?
消息靈通周順頭一次搖頭,表示並不知情。
“白日裡奴婢一直守著九殿下,不曾離開,自然不曾打探。常青出去了,晚些時候估計就能帶著消息回來。”
“那先說侍疾的事吧,西國師現在可在禦前?”
周順愣了一下,九殿下與西國師冷壽不對付,與東國師徐元符親近,他是知曉的,不知九殿下為何會主動問起西國師,但他依舊答道:
“兩位國師都在禦前,為陛下祈福加護。”
“那我就去。”陸空星乾脆道,“我的身體沒有大礙,禮物的事不會大過侍疾,正好趁機放放,等弄清楚情況再處理。”
陸空星稍微等了一會兒,可常青依舊沒有回來。他就乾脆不等了,穿好皇子服飾,帶周順一同前往觀文殿。
行在路上的時候,陸空星敏銳地察覺到了一些目光。說來也怪,這些目光頻頻往他身上沾,尤其是他被視作不祥的白發,就連來往的宮人都緊張地瞥一眼,再瞥一眼,先前明明不會多看的。
陸空星心中警鈴大作。
他們——
終於發現白毛的好看了?
開玩笑的。
陸空星瞥了一眼某個過路的宮女,這名宮女也是偷偷看他白發的一員,自以為很隱蔽。周順會意,直接攔到那宮女麵前,高聲喝道:
“大膽!竟敢窺探九殿下!”
宮女被嚇得厲害,不知為何,害怕的程度更甚於往常。她當即跪下來,給陸空星連連磕頭,陸空星隻聽她含混地喃喃著。
“九殿下恕罪……”
“神仙恕罪……”
周順做出一副不好相與的倨傲模樣,質問那名宮女。
“說什麼呢?就問你為何窺探九殿下,你可知窺探皇族,該當何罪!速速將你的緣由說來!”
宮女不敢隱瞞,眼淚流了滿臉,一個勁地叩首。
“恕罪……恕罪……”
“奴婢隻是想多看兩眼……沾一沾仙氣……”
“現在宮中都傳開了,昨夜揚州急報,說、說有仙人臨凡!就在揚州城上空!城中人點燈舞龍,供奉仙人,隻是仙人很快就又走了。”
宮女又重重磕了個頭,陸空星漸漸發覺,令她恐懼的,竟然不是自己的皇子身份,而是……
宮女一磕到地,她又抬頭,恐懼又渴望地偷偷窺探陸空星的白發:
“昨夜揚州上方臨凡的仙人,乃是——”
“仙人乃是白發!”
飽受歧視的九皇子身上,那最後一道枷終於被打破了。那是他無論取得何種成就,無論獲得多少支持都無法打破的枷鎖,隻要一日頂著那白發紫瞳,他就一日會被暗中視為不祥。就算支持他的朝臣,也會在回府之後深深感歎,要是九皇子不是白發就好了。
那他前方的路,一定會更加平坦。
然而現在——
仙人乃是白發。
陸空星閉了閉眼。
現如今,他堅定的心已經不會在被荒謬的現實左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