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當我在水中找到你,將你負在背上,想帶出水麵時,我發覺,這並非普通的決堤,而是地脈的破潰。”
“這種情況下,若不及時補潰,決口之下的並州、豫州、青州沿岸,將儘數變成澤國,屆時必將生靈塗炭,哀鴻遍野。災害還不止於此,地脈一破,大陸東傾,滑入東海,天地偉力麵前,三仙山亦會大難臨頭,更甚者不複存在。”
“我並不知曉為何地脈會出現缺口,也不知曉為何等發現的時候情況已經如此嚴重,留給我的時間很少。我隻能先將你送上水麵,然後折返。”
他說得不疾不徐,陸空星卻從中聽出了挽狂瀾撐大廈的決絕。
“……其他仙人呢?”
陸文昭微微搖頭。
“來不及了。就算有時間,仙人們大多古怪獨立,分散各處,輕易不往來。瀛洲當時還在冰封,百花悠長睡,聽命於我的仙人十不存一,明月與團團雖勉強醒著,卻也即將入滅,有心無力。”
“至於其他仙山,遠沒有今生這般融洽,且太過遙遠。固然會因這樣的天地大劫響應我的號令,可是……那就太遲了。”
而且那時三仙山環境惡化,本就自顧不暇,談何萬裡奔襲,趕來營救呢。
“萬般無奈之下,我直接以鹿身化白玉,堵住了那處缺口。”
陸空星咬緊牙關,不忍地彆過頭,閉上了眼。
“彆擔心,仙人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陸文昭居然還能溫聲安撫他,順著他的白發,“雖然身補破潰,我的魂還能勉強思考。縱使再也無法離開水下,可我終究找到你了,我很高興。”
“左右無事,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總歸不會太差——我曾經那樣想。”
梳理白發的手慢慢停住,那隻手已經竭力試圖不乾擾陸空星,隻在他身後死死握成了拳。
“直到我在水下,閱遍了你的一生。”
那些在人間最富貴處依舊饑寒交迫的日子,那些被人利用被人搶功的日子,在圍獵中被惡意暗算摔斷的腿,被丹液濺入後黯淡無光的紫瞳
……
白鹿眼中倒映出地獄的光景,
更可怖的是,
他已經不能移動了。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看著地獄繼續向前延伸。
直到最後。
“我……恨得要死。”
沉靜祥和的鹿的墨瞳中,染上前所未有的戾色。
“我要他們大廈傾!”
話已至此,陸文昭閉目緩和情緒,再睜眼,索性提及他長久以來所做的布陣之事。
“一切重來後,我在北方與大昭九州之內,布下了一個巨陣。”
這一刻,陸文昭顯露出的神情,無疑是仙人的神情。他沉靜講述著布陣的手法與陣眼位置,最終,是這個大陣的效果。
“此陣一可以穩固地脈,二可以召來天火。”
“前世所有欺侮你者、漠視你者、對你落井下石者,我皆不會放過。”
他不僅幫陸空星鋪好前程,具體到一磚一瓦,甚至連陸空星所有的怨憎和仇恨,他都會一力帶走,不肯臟對方的手。
他會為陸空星完成這場大複仇。
“也許你會覺得這過於殘酷,但……”
這樣的大陣,以前世之因追究今世,波及極大,株連甚廣,陸空星若是如此想,陸文昭也完全能理解,隻是依舊難免會心生悵惘。
“……為什麼會覺得殘酷?”
許久不曾開口的陸空星突然說道,他的紫瞳眨動,一字一句極其慎重。
“你為我滿腔義憤,行複仇之舉,我感念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說出那種傷親者心、快仇者意的話呢?我隻是想問,你想複仇的人中……”
“是不是也包括你自己?”
竟被察覺了。
陸文昭一麵喜悅於陸空星認同並感激他的複仇,一麵又驚訝於陸空星的敏銳。他懲罰加害者,也懲罰能作為而無作為者,他是後者,更是前者。
無作為在陷於湟水沒能援救。
加害在整個大昭王朝都是在他的扶持下建立。
他從黎民百姓中選王,建立大昭,隻是希望天下不再有戰火,讓不知身在何處的陸空星過得更好。然而造化弄人,陸氏皇族綿延數代,反過來成了傷害陸空星最深的人。
陸文昭有時甚至覺得,他本身逆命而行時日無多,恰恰像是對他的懲罰,是對他前世沒能及時找到陸空星的懲罰,對他一手扶持的大昭反而傷害了陸空星的懲罰。
不過沒關係,待他以魂合道,留在陸空星身邊的小鹿就會是純粹的,是好的。
“……是。”
他這樣答道。
“讓你遭受痛苦的地方,其建成居然出自我授意。”
“因此,我亦恨自己。”
因此,亦對自己複仇。
他不知陸空星會如何評價自己。
能說出口的秘密已經儘數交代,這些東西原本被他留在書信中,那封書信會待他合道之後再被陸空星展開,歸根結底,是他害怕陸空星的審判,為他所走的這段路,為他所做的所有事。
前塵數百年,前生一輪轉,滿紙錯。
他實在是個沒用的小鹿啊。
他半闔眼簾,等待陸空星的審判。忽然,似有一陣柔光拂麵,初時仿若瓣羽潔白的海棠,後來他才察覺出,那是陸空星的白發。
白發如無邊月色將他籠罩,陸空星略直起身,這樣就能比他高一點,然後展開廣袖,將他輕柔地抱進懷中。
他的臉頰貼近衣襟,有眼淚落在他的鹿角上。
“鹿。”
垂落的聲音帶著刻骨的哀憐。
“我竟不知道,你孤零零一個,走了這麼久。”
伏在這個懷抱中,陸文昭一點一點睜大了墨色眼瞳,直至睜大到極致,眼眶邊緣,有一點閃光一晃,無聲地墜落下去。
原來這世上真有人不關心他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
隻關心他受了多少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