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第一日下了暴雨之後,青州上空就仿佛天公開閘,雨水大大小小淅淅瀝瀝,儘情滋潤乾涸的土地,又在形成水患前悄然停止。
雲中龍影遊向遠方,去赴仙山上的大宴。雲下方忱世押送著一大串囚車,仰頭往雲端看。
他的瞳眸比初時沉靜,一掃頹廢之色,望龍影遠去,嘴唇微動。
“九殿下……”
他知曉,這場雨是身為仙人的九殿下求來的。
方忱世收斂心神,掃視一眼一旁的囚車,視線在滿臉頹敗之色的青州州牧與龍道人身上略一停駐,又緩緩移開。
此番他押解重犯回鹿臨城,欲向長公主彙報。青州王配合他掃清殘黨,留在封地主持大局,就不同他一起。方忱世亦聽聞,雍州王也會暫緩回朝,聽說正在揚州殺得興起。
關於神龍教的整條利益鏈條已斷,大半涉事官員都被判罪,留下幾個大的,長公主的意思是以國朝根本為先,徐徐圖之,來日方長。
至於在木桃村繳獲的那些金銀,則不會運回鹿臨城,而是留在原地,由商濯錦負責看守,將會撥給當地百姓,或買糧,或買種,全力幫助青州百姓恢複因旱情耽擱的農事。
“……辛苦方大人,青州之事能夠解決,方大人居功甚偉。?[]?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長公主一目十行掃過方忱世呈上的折子,措辭精煉,毫無冗雜,實在悅目。她微微頷首,待放下折子,發覺方忱世的精神比離開鹿臨城之時好了許多,不由得高興。
“出去一趟,方大人果然想開了。方大人實乃治世能臣,日後朝中事,也要方大人多多出力。”
方忱世隻是微微一笑,他垂眸拱手,並不居功。
“青州之事,我與長公主皆知,究其根本,是九殿下惦念我們這些紅塵故人,再度臨凡,求得吉雨,方能破局,下官不敢居功。”
“此番青州一行,幸蒙九殿下點化幾句,下官確實想開不少。”
長公主目光微動,帶著感慨。
“原來是小九……”
小九向她承諾河清海晏,於是送了一場雨,又送了一個重新精神起來的方忱世,可見是將許諾放在心上了。
見長公主高興,方忱世也跟著笑,卻不細說。
總不能跟長公主說,他想在陸承影在位期間當個權臣吧?當然,等長公主登位,他會即刻退居二線,保全自身與家族。可在那之前,起碼有十幾年乃至幾十年的過渡期,儘夠了!
他的理想不一定不能實現!
提起陸承影登位的事,長公主隨手拿起另一封折子,遞給方忱世看。
“陛下……恐怕就在這幾日,登基大典已經在籌備。陸承影雖然是個不成器的東西,借著青州的吉兆,也不是不能拱他上位。若不是仙人法旨,一定要他當皇帝……罷罷,隻希望他能乖覺些,少整出點麻煩,也能多留他一些時日。”
奪取大昭六代王運的事,是長公主與陸空星私底下的交易,她已經打算讓這件事徹
底爛在自己肚子裡。方忱世垂落的眼簾微動,他知道,長公主未儘的後半句話,不是他這個臣子應當知曉的。
神仙隻與帝王謀,他不會多問。
長公主又看向桌上那些靈性小鹿的圖畫,眼底泛出些無奈的笑意。也就是小九,成了仙也喜歡小鹿,如此孩子氣,難為方忱世還搜羅了許多不一樣的畫給帶了回來。
“之後,還需方大人在朝上稍微助力,封飛天……飛天小鹿神教為國教。”長公主輕咳一聲,這名字讀起來促狹得很,偏偏還不能輕易改,隻能就這樣。
“一個教義獨特不斂財、且在掌控之中的教派,總比那些亂七八糟的邪魔歪道好多了。”
“是,長公主。”
方忱世退下了,長公主有些疲憊,眼睛卻很亮。她拿起幾張靈性小鹿的圖畫端詳,權當放鬆心神,突然,她發覺圖畫上線條遊移,竟然重新組合成了一行字。
長公主細細察看,鳳目微微睜大,又恢複原樣,唇畔露出笑意。
“是料準這些圖畫會出現在我手中嗎?”
“好小九,又幫姑母解決了一個後顧之憂。”
***
陸承影正在殿中來回踱步。
現如今,他被關押在觀仙殿的偏殿,與外界不通消息,隻能枯燥地翻閱著殿中殘存的幾本道經打發時間,道經的書頁都被他翻得卷了角。
宮人隻會匆匆送下每日的飯食就離開,不會同他有半句對話。陸承影在殿中待得發瘋,甚至整日挑釁看管自己的陳守澄,想讓他同自己多說幾句話,然而陳守澄隻會譏笑地看著他。
【曾經的九殿下,不就過著這種日子嗎?】
【怎麼,九殿下受了十九年,五殿下半個月都受不住?】
陸承影一時間大震悚,他切齒咬牙,說不出哪怕一句半句的反駁之辭,最後隻能惡聲惡氣地將陳守澄捅出的這把刀再捅回去。
【恩將仇報的閹狗,充什麼好人,不是你把他送進行宮的嗎?】
陳守澄的瞳孔也驟然緊縮,他冷冷地看著陸承影,一腳踏在了他今日的飯食上。陸承影當即目眥欲裂,兩人在殿中撕扯成一團。
前世關係融洽的主仆,如今淪落到互揭傷疤不肯讓任何一方好過的下場。長公主料想不錯,將這兩個失勢的人放在一起,誰都不會好過。
長公主不知曉已經成仙的陸空星對他們還有沒有餘怒,卻不妨礙她為博取仙人好感,進行一些隨手可為的嘗試。
相互折磨吧,隻要他們還活著一日。
陸承影沿著宮殿牆根走來走去,數著地上的磚塊,幾乎形成了某種刻板行為。就在他遲緩地思考著,想去翻一翻道經,然後今日又是這樣過去,忽然,他聽到殿外傳來了嘈雜聲。
陸承影緊貼在殿門上,聽外麵許多腳步紛雜,還有人壓低聲音急促地說著什麼話。不隻有宮人,還有較重的武將的腳步,朝臣的腳步,甚至隱約還能聽聞宮妃的泣音。
怎麼了?發生什麼了?
要是被關押之前,陸承影大概能瞬間想到許多可能,然而他已經被關了好些時日,日常飲食中又多加了許多好料,如今再去思考,隻覺朦朦朧朧好像隔著一層霧,什麼都看不清晰。
好半天之後,他聽外麵鄭青雲帶著哭腔長長喊了一聲——
“陛下駕崩了!”
死……死了?
陸承影貼在門上,腦袋嗡嗡,他最開始很是惶恐,可漸漸的,他的呼吸聲開始變得粗重,嘴角也不受控製地咧開。
他記得!他還記得!長公主說,他會獲得夢寐以求的東西!長公主屬意他登上皇位!
縱使他現在不過是個階下囚,肢體殘缺,也無勢力,可是……可是隻要他能當上皇帝,總會有彆的法子掌權!
恐懼刹那間變為狂喜,陸承影自己也沒發覺,他下意識又開始在殿中來回踱步,如籠中困獸。他暢想著登基之後他要如何如何,陳守澄一直在旁邊幽幽注視著他。
當了皇帝又怎樣?無權無自由的皇帝,還叫皇帝嗎?
長公主的命令沒有變,一旦陸承影生出什麼異心,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上報。隻有這樣,才能減輕他每日所受的刑罰。
觀仙殿正殿之中,宮人正在整理老皇帝的遺體,太醫署令從裡麵看過後來到外間,在長公主麵前單膝跪地。
“陛下是因服食過量丹藥,一時耐不住丹毒,這才……”
皇後在一旁強忍淚意,她用餘光隱晦地看了一眼長公主,顯然,她已經接受了長公主的條件,站在了她的陣營裡。
“陛下雖一直在用丹藥治療,可是向來有分寸,必定是有人刻意蠱惑,這才讓陛下……”
這話說完,皇後又承受不住一般垂下淚來。
一旁冷壽模樣的丹奴從給老皇帝加重藥量的那天起,就料想到這一天,事到臨頭,依舊抖如篩糠。他被重重壓在地上,臉貼在地麵上,隻看到長公主腳步輕移,來到他麵前。
“長公主……”丹奴嘴唇顫抖,生死關頭,他一咬牙,不管不顧就要拉人下水,“我都是按照長公主的——”
不料未等他說完,長公主就拿那張靈性小鹿的圖畫在他麵上一拂,冷壽的麵貌驟然消散,顯露出底下多日不曾見光的丹奴的真容來。丹奴從周圍人的眼睛裡看到了震驚之色,下意識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臉,卻被愈發大力按住。
長公主指尖挾著那張已經無字的紙,唇畔浮起笑意。
她本來還在想,以國師冷壽在宮中朝中積累多年的地位,就算皇帝駕崩,那些醉心仙道的宗親恐怕也會想方設法保住冷壽。如果徐元符還在,說不定還能協助長公主把冷壽拉下水,然而徐元符已經離宮。
小九真是給她遞了一把好刀,這其中竟然還有這樣的隱秘。
丹奴一臉的驚慌和難以置信成了最有力的證據,現在他就算攀咬長公主,也不會有人相信他這一個冒牌貨的說辭了。
“怪不得,陛下常年服丹都無礙,偏偏這段時間出了岔子!
”長公主麵露厲色,“原來國師竟早就不在了,是你這個冒牌貨頂替國師身份!”
“來人!此人施展妖術,偽裝成國師相貌,更以毒丹害死陛下,罪不可赦!”
“拖出去,斬了!另在宮中尋訪真國師所在,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丹奴的嘴已經被緊緊捂了起來,什麼話都說不出了。他被拖行出去,眸中全是絕望。
他想起自己作為“人丹”材料的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想起仙人將他變化為冷壽樣貌時自己的狂喜,想起自己輾轉思考,終於又向老皇帝呈上“人丹”藥方的時刻……
仙人是不是都知曉了?才收回了他的樣貌,收回了他的一切!
榮華利祿,不過南柯夢一場。
長公主目送丹奴被拖出去,這下宮中徹底乾淨了,再也不會有妖道出沒,動搖國本。至於整個大昭,她日後自然會花費心神,一點一點梳理,終將這股求仙問道之風驅出大昭。
她要忙的事還有許多,先從最近的登基大典做起吧。
此時此刻,遠在青州。
白家的大船上,徐元符帶著小道童丹砂,呆呆仰望著那兩個小山一樣高大的包裹,神情木然。白海東從一旁船艙裡出來,見到徐元符,如蒙大赦。
“徐國……徐先生,丹砂小弟,下船的時候可千萬彆忘了你們的包裹。”
“這樣大,足足塞滿了兩個艙室。因這兩個大包,險些連地下那些金子都沒裝下。”
徐元符木然了一會兒,抱頭慘叫起來。
光顧跟九殿下論道,竟忘了包包!
想起雍州王送他離開時的殷殷叮囑與和善眼神,再看這兩個燙手大包,徐元符簡直欲哭無淚。
這下好了,又得繼續尋仙了!
***
凡間諸事暫畢,陸空星終於順利回到仙山上。
蓬舟喜好排場,又封喜事,早早就辦起了三山宴,宴請三仙山與鳳麟洲上的仙人們,慶賀如今眾仙一心,也是為剛剛成仙的陸空星接風洗塵。
陸文昭把陸空星送到瀛洲就離開了,腳步匆匆,不知去做什麼。陸空星張口欲問,就被百花悠和眾花仙拉住,不知換了多少身衣服,這才選定了最好看的一身,立刻將他打包送到宴會上。
三山宴設了數日,一直是蓬舟主持大局。見陸空星被花仙們簇擁著進來,當即投箸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