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知稍稍詫異道：“一百五？倒是跟我一個侄子同歲。”
他眼神放空了一會兒，像是飄到了遙遠的地方，帶著幾分懷念，燒刀子過喉，道：“現在想起來，那小子跟你很像，隨他娘生了一雙桃花眼，嬰孩時期就能看出三分顏色來。”
“被我跌跌撞撞拉扯到會走路，到如今也該有二十年沒見了。”
李玄知哼笑一聲，道：“沒良心的小東西，也不知道來看老子兩眼。”
他將酒杯跟燕錦碰了碰，發出清脆的聲響，道：“但他不如你，聽說那小子天賦差又生性懶惰，品行頑劣不堪，從小到大闖了不少禍，十分招惹同門嫌棄。”
“你小子天賦比我厲害，好上他千百倍。”
燕錦淡淡道：“你的眼神，倒是不像在誇我更好。”
“哈哈哈。”李玄知笑了幾聲，帶著酒意道：“自家小子，無論再怎麼不行，也是疼愛的。”
小鯉對李玄知說的人很好奇，忍不住問：“為什麼你們這麼久沒見？”
李玄知想了想，醉醺醺的眼神聚焦，緩緩道：“他身體不好，跟著我活不下去，就被我送回了劍閣。”
“劍閣好東西多，他爹娘留下的東西也都在那裡……比跟著我一個酒鬼好多咯。”
“劍閣？”燕錦忽然眯起眼睛，問：“他叫什麼名字？”
“名字？”像是時間過去太久，李玄知也太久沒有提起過這個名字了，他想了想，才笑著道：“他爹姓燕，他娘便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做燕錦。”
“應是還有個表字，叫做奉玉，燕奉玉。”
小鯉“啊”了一聲，驚奇道：“哪個燕，哪個錦？”
李玄知：“‘為迎新燕入，不下舊簾遮’的燕。”（1）
“‘君子至止，錦衣狐裘’的錦。”（2）
“表字奉玉……他爹娘希望他長成個端方君子，隻期待往後他能衣食無憂，平安順遂。”
燕錦忽而失手打翻了手中的酒杯，這個表字……他看向李玄知，一言不發。
而除開小鯉之外，一劍霜寒包括見手青和萬仞，都紛紛看向了燕錦。
見手青捂嘴吃驚：“這個名字——”
萬仞覺得自己好像被雷劈了，站起來震驚道：“大佬你不就叫燕錦嗎？”
小鯉這時候才緩緩反應過來，他連忙轉頭看向一劍霜寒，又看了一眼燕錦，視線在這兩人之間來回逡巡，脖子都要因為震驚而扭斷了，最後倒吸一口涼氣，問：“霜寒，登仙裡玩家能跟NPC重名嗎？”
一劍霜看從始至終都隻看著燕錦，他此刻眼神很複雜，心中思緒同樣紛亂，隻能緩緩搖頭：“不能。”
“臥槽。”震驚聲此起彼伏。
小鯉震驚到連連後退，他眼神夢幻到發飄，覺得自己聽到的東西太不真實。
知道有NPC能跟玩家打成一片是一回事，自己天天相處過任務的朋友，突然間變成了NPC，這又是另一回事。
一時間大家都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而李玄知和公孫玉鬆，同樣看著燕錦，很久之後，李玄知才放下手中的酒杯，對燕錦道：“你叫什麼名字？”
“燕錦。”
李玄知忽然猛灌了一壺酒，再開口時語氣甚至還有些顫抖：“你小子一開始為什麼不告知我姓名？”
燕錦：“我告訴了村長。”
“陸摘星！”李玄知咬牙切齒地叫了個名字。
公孫玉鬆在李玄知的手上拍了一記，李玄知頓了頓後，勉強壓抑住自己的怒火，轉頭再看燕錦的時候，怎麼看怎麼順眼。
“李浮夢那小子告訴我你天賦差惹人煩，我還當你真長歪了，沒想到竟如此優秀。”李玄知長長吐出一口氣。
“好小子，隻要你這些年過得好，老子就不怪你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了！”
燕錦頂著幾個玩家複雜震驚的目光，神色自如，絲毫沒有馬甲突然被扒掉的尷尬，道：“事實上，我這些年過得並不好。”
李玄知的話戛然而止。
“我生長在劍閣，舉目無親，李浮夢名義上對我很好，實際卻在捧殺。”
“他看似無論何時何地都在偏私我，實際上反而讓我遭受同門痛恨嫉妒。”
“我想修行，他告訴我無須努力，他自會讓我得道，於是並不符合我體質的天材地寶，流水一般送過來，卻無法為我所用，漸漸地，同門中開始有我性子懶惰，不堪重用的留言傳開，甚至痛斥我天賦奇差，卻占用旁人份例的資源。”
“於是有人開始反擊，故意陷害我，欺負我，李浮夢卻在主持公道的時候，責怪懲罰於我。”
“試問一個天賦奇差，生性懶惰，卻自私自利，掠奪旁人修煉資源，仗著身份特殊，便騎在所有人頭上的廢物……會在人言可畏的地方，過得好嗎？”
燕錦的語氣很輕也很平靜，卻像是一記重錘，錘在了李玄知的心上。
“李浮夢竟敢如此對你？！”李玄知赫然站起來，念逍遙震顫嗡鳴著，回應著主人的憤怒。
燕錦淡淡地喝了杯酒，這些當然都是他編的，隻不過根據已有線索來大膽推測，估計距離真相也就八九不離十。
李浮夢不是個好東西，劍閣滿門又的確厭惡他，燕錦編造謊言也是有依據的。
但他表情極其容易讓人信服，就連眼神中都沒有一絲說謊的心虛。
燕錦抬眼看著李玄知：“怎麼，你想回去替我報仇？”
李玄知話還沒說兩句，邊上就傳來小鯉悲愴的哭聲，仿佛在號喪一般，撲過來時被燕錦一躲，抽泣道：“太慘了我的寶，你怎麼這麼慘！”
燕錦動作一頓，側目看向幾個脫掉了他馬甲的隊友，就見見手青眼淚嘩嘩地流，而萬仞一個大老爺們兒，也倔強地紅著眼眶。
燕錦：“……”他想造成的，可不是這個效果。
小鯉的哭喪聲太悲愴，令人感同身受潸然淚下，李玄知心中憤怒騰燃燒了起來，他罵了幾句，道：“我不過隻離開了百十年，這劍閣，還輪不到他李浮夢一手遮天！”
燕錦握著酒杯的手一頓，嘴角微不可察地上翹了三分。
此時係統的提示音突然響起。
【係統：<歸山>已完成！】
【任務獎勵：經驗值x4000，劍閣聲望值x10，烏金隕鐵·橙x1，另：奇遇觸發者所獲經驗值與聲望翻倍。】
【奇遇<劍閣往事>已完成！】
【任務獎勵：裝備屬性石攻·橙x1、禦·橙x1，會心·橙x1，命中·橙x1，閃避·橙x1，烏金隕鐵·橙x1，特效稱號<名動天下·橙x1>】
【係統喇叭：華光異彩，天降鴻福！恭喜俠士燕錦、一劍霜寒、小鯉、見手青、萬仞，完成世界主線奇遇<劍閣往事>，獲得烏金隕鐵x1！】
世界上的玩家紛紛冒頭，臥槽兩個字排成隊形，刷了滿屏還沒結束。
“烏金隕鐵！”小鯉差點從地上蹦起來。
奇遇完成後，獎勵了很多橙階寶貝，橙色屬性石一般都是鑲嵌在裝備上，能夠獲得不同數值的屬性加成，橙色屬性石雖然稀有，但也不算特彆難搞，願意花時間或者花錢，總能弄到手。
但是烏金隕鐵不一樣，烏金隕鐵是打造橙武的重要材料，湊齊十個就能進行橙武任務，任務成功再開啟打造台，就能打造出稀有橙武。
到目前為止，開服三個多月，他們服隻在副本中爆出過一個烏金隕鐵，從這個爆率上來看，就知道這東西有多稀有了。
大家再一次看向燕錦，但這時候顧及著他NPC的身份，小鯉他們一時間有些投鼠忌器，互相對視之後，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像之前那樣鬨燕錦了。
一劍霜寒摸了摸重劍的劍柄，像是有話要說，但看著已經被確定是NPC的燕錦，他回想起他爸說的那些話，忽然又頓在原地。
這些NPC都是99%的擬真度，少了那1%，就始終跟人隔了一道天塹。
眼前的青年，隻是一堆用代碼構成，0和1堆成的數據……嗎？
不知為何，一劍霜寒擅自在這個本應該是確定的答案上，畫了一個問號。
“燕——”錦。
一劍霜寒的話隻說了一半，四周忽然再次聚集起了滾滾的雷雲，黑雲壓城，整個梧桐村的能見度驟然變低。
伴隨著閃電與悶雷聲，天際有雷霆蠢蠢欲動。
小鯉看到這一幕，驚訝道：“怎麼又是這樣？”
隨後李玄知就給了他答案。
“元嬰雷劫……你小子這麼快就元嬰了？”李玄知眯起眼睛看著天際，心中震動於燕錦的天賦。
一劍霜寒原本的話被阻攔在喉嚨中，他緩緩道：“……雷劫？”
看李玄知那習以為常的樣子，所以這雷霆真的是NPC才會經曆的東西，燕錦的馬甲，自他們上次在雁蕩山的時候，就已經脫了一半。
這時候《登仙》係統官方突然發布公告。
【係統公告：世界主線前置任務已完成，全新資料片更新後上線，十分鐘後遊戲即將關服進行更新維護，預計維護時間24小時，所有的遊戲進度可選擇自主暫停，請全體玩家注意下線時間。】
“霜寒，等會兒遊戲要停服更新，我們快下線。”小鯉看到公告後，提醒他們。
他轉頭就要叫燕錦，但看著站在不遠處眼神淡淡的青年，小鯉忽然想到他的身份已經和他們不一樣了，於是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又在嘴邊戛然而止。
元嬰劫雷有十八道，第一道落下的時候，那幾乎撼天動地的雷霆炫光，把從沒見過這個場麵的見手青和萬仞，驚到連連後退。
“我的天，這雷會劈死人嗎？”見手青看得有些焦急。
他們都是普通人，從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大自然的災難永遠是最讓人畏懼的，這樣的雷要是放在現實中，幾乎沒有人挨了之後還能活下來。
但看這架勢，燕錦要承受的，可不止是一道天雷。
想到上次的經曆，一劍霜寒蹙眉道：“應該沒問題。”
他的手放在係統程序上蠢蠢欲動，雖然心知問題不大，但雷劫確實動靜太大，一劍霜寒心中也有些顫動。
燕錦既然是NPC，那麼也是由數據構成，一旦出現意外，他能通過捕捉對方的源代碼，重新架構重塑數據。
但這無疑是違規操作，一劍霜寒一旦動手，要麵臨的後果可能無法想象。
李玄知在不遠處看著雷劫中的青年，拔劍問：“能抗住嗎？”
燕錦身處雷霆中央，看著自己毫發無傷的掌心，揚聲道：“無礙。”
這雷劫看著雖然聲勢浩大，但偏偏沒傷他分毫，就連身體中筋骨重塑的動靜，都是溫和而柔軟的，甚至還能讓他感受到這雷劫有三分小心翼翼。
紙老虎罷了，燕錦心道。
十八道天雷，讓燕錦一舉突破三十級的大關，成功邁入元嬰期。
內視狀態下，燕錦看著他丹田處靈氣流轉，一個與他眉眼八分相似的嬰孩逐漸成型，最後睜眼與他對視。
這就是他的元嬰了。
看著丹田中的小小元嬰，燕錦忽然生出了一個大膽又瘋狂的念頭，隨後雲消雷散，他站在原地抬眼過去，與那邊的一劍霜寒對視。
“一劍——”話未說換，十分鐘已經到了，一劍霜寒與其他隊友原地消失，被《登仙》係統強製登出了遊戲。
沒能在最後實現他自己的想法，燕錦眼神中有一絲遺憾，但卻沒有遺憾多久。
總歸又不是永彆，期待下次見麵。
燕錦忽然想到他的身份已經暴露了，這個世界的玩家，仿佛對待NPC天然態度就很不同。
看來下次，一劍霜寒不一定願意見他了。
燕錦揚眉站在原地。
在所有玩家都下線的那一刻，整個《登仙》的服務器都停止了運轉。
路過的風忽然暫停在燕錦耳側，李玄知和公孫玉鬆雙眼無神，自發走回了原本的活動地點。
一花一草的弧度也再沒有變過，樹梢頭梳理羽毛的麻雀，也將喙啄在翅膀上，沒有再抬頭。
整個世界都歸於寂靜，所有的數據都回到了最初的起點，NPC們的活動中止，全都回歸本來的位置。
燕錦穿梭在其中，手裡提了一壺公孫玉鬆的燒刀子，他捉住一縷凝滯在空中的風，仰頭想要喝下這壺酒。
但壺中的酒水化作數據凝在裡邊，燕錦動作一頓，晃了晃酒瓶子，剛想扔掉這東西的時候，裡邊的酒水忽然又開始流動。
烈酒入喉，青年擦去唇角溢出的酒水，穿梭在戛然而止的世界中。
“嘖。”燕錦最後坐在酒鬼家的石階上，忽然有些想念小鯉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下次再見的時候，他便少敷衍小鯉兩句算了。
梧桐村的風景並不算漂亮，等這個世界維護恢複後，已經是二十四小時之後了，燕錦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但等索然無味的情緒湧上心頭，被他察覺到後，燕錦卻頓在原地。
在他從前修煉的漫長歲月中，閉關少則數月，長則數年，什麼時候這樣短短的一天時間，都會讓他覺得無聊了？
燕錦不是個喜歡反思自己的人，他隻思考了三秒就作罷，無聊便無聊了，他直接走回劍閣上，闖入從未踏入過的天機樓，隨後一劍削掉了李浮夢的頭發。
看著李浮夢腦袋上的半截禿頭，燕錦捧腹笑出聲來。
“汪！”一聲奶呼呼的幼犬叫聲忽然傳來。
燕錦回頭看過去，胖乎乎的小狗就已經奔來，興奮地搖著尾巴，繞著他轉了好幾圈。
是之前劍閣裡那隻，唯一對他綠名的狗。
“你怎麼能動？”燕錦蹲下身來，伸手撫摸著小胖狗。
他的手緩緩從小狗的尾巴，來到它的脖子，隨後不知不覺間收緊。
小狗睜眼看著燕錦，身後的尾巴都快要舞出殘影了，燕錦忽然又放開了手。
他轉而把小狗抱起來，道：“該叫你什麼名字呢？”
“一劍霜寒、見手青、還是萬仞？”燕錦想了想：“或者……叫燕小鯉？”
遊戲中一片寂靜，而現實生活中，《登仙》官方公布了開服以來，第一次更新的資料片與內容，展開了一段藏在主線中的隱藏故事。
霍無疾被踢下線後，從全息倉中醒來時，腦海中還念著下線前，燕錦似乎是想要對他說什麼。
但對方話未出口，他已然無法得知了。
等霍無疾剛收拾完，那邊備注為路遙的人，就給他發來通訊。
霍無疾選擇接通，熟悉的聲音傳來，語氣激動。
“臥槽霍無疾，你快看登仙剛更新的資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