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知道的!”聽到徐二娘的名字, 夏夫人被嚇了一跳,失聲道。
看到周圍人望過來,她頓覺失言, 眼神躲閃:“那不過是個敲詐你表弟的女人而已,有什麼好說的……”
“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表弟……”
陶承宣看著她,不說話。
沒有人知道,陶承宣在昏迷的那段時間裡, 還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三個女人,其中一個女人, 總是怨恨地看著他?,那人自稱是徐二娘。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一天他在自家院子裡的躺椅上曬著太陽,突然夏文彬來找他。
“那個, 表哥……”
“什麼事?”他?不耐煩地說道。
“就是, 唉, 我找了一個相好, 本來處的好好的,那人非要我娶她,我不同意,她就要去官府告我, 說我強迫她……”
“你怎麼去招惹清白人家的女子了?”陶承宣皺眉。
“唉,她哪裡是個清白女子,是個暗娼。”夏文彬諂笑?道, “表哥,那女子獅子大開口,要銀子, 不然就要上官府,你能不能,資助我一下啊?”
“拿去拿去,”陶承宣不耐煩地說,“以後不要找那麼麻煩的女人。”
夏文彬拿了銀子喜滋滋地走了。
這之後過了沒多久,他?去花街時,突然被一個瘋婆子纏住了。
“陶承宣,你助紂為虐,不得好死!”
“還不快來人把這個瘋婆子拉走!”龜公指揮著下人,又諂笑?著對陶承宣道,“陶少爺,不用理她,那就是個瘋婆子,以前是個暗娼,被情郎拋棄後就成這樣了……”
陶承宣暗罵一聲晦氣,就走進了花樓,那時候的他?不會想到,時隔兩年,他?會再次見到這個女人,或者說,女鬼。
在她的嘴裡,陶承宣聽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故事。
徐二娘的確曾經是暗娼,可她已經打算從良了,說來不怕人笑話,她從良的原因,是因為愛上了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當然不是夏文彬,隻是一個普通的小販,每天去大街小巷吆喝,賣著糖人,每次給她的糖人,都是最精致的。
他?總是會到她所在的巷子裡來,當她倚在門邊時,他?就會在一旁偷偷看她,看到她挽著彆的
男人進門時,他?就會坐在門外,默默捏她樣貌的糖人。
不知何時,她也漸漸注意到了他?,這個每天都會贈她一個,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糖人的家夥,隻是越是在意,越是自卑,她開始厭惡自己,對他也越發冷漠,那些糖人,都被她棄置不顧,她不希望,那人再在她身上浪費心思?了。
之後,他?果然消失了。
見那人的身影不再出現在巷子裡,徐二娘心裡五味雜糅,不知是喜是悲。
她看著鏡子裡的如花容顏,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厭倦,徐二娘不想再乾皮肉活了,於是靠積攢的銀子贖了身,並在外放出了從良的消息。
然而就在這時,夏文彬卻被她的豔名引來了,她的拒絕,卻被他?認為是欲擒故縱,反而讓他更覺挑戰性。
隻是再有挑戰性,被一次次拒絕後,夏文彬終究還是不耐煩了。
又一次求歡被拒後,夏文彬惱羞成怒,正要霸王硬上弓,徐二娘反抗不得,隻得認命,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反正自己這副身子,也早就不乾淨了。這個時候,他?卻突然出現了,他?撞開門,推開門口阻攔的下人,狠狠地揍了夏文彬一拳,夏文彬身體?虛浮,自然打不過走遍大街小巷的他?,可夏文彬卻不隻有自己一人,他?還帶了身強力壯的下人。
那人被揍得鼻青臉腫,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徐二娘哭著求夏文彬放過他?,卻被夏文彬“呸”了一聲,最終徐二娘自願委身於他?,換得夏文彬不再追究。
可那人終究還是死了。
據說是被打爛了肺腑,又沒有及時得到醫治,死在了那天晚上。
自此之後,徐二娘就跟瘋了一樣,她去官府告狀,可官府卻置之不理。
後來有人告訴她,夏文彬是府城陶家大少爺的親表弟,人家早拿了陶府的名帖,拜訪了府衙,用銀子上上下下打點了一遍,陶府勢大,勸她不要再做無用功了。
陶府!陶府!
她想找那大少爺理論,可還沒等她近身,就被那大少爺身邊的人攔住了,他?們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什麼臟東西,她被人架著,隻能不停詬罵:
“陶承宣,你助紂為虐,不得好死!”
一路上,她不停用最惡毒的語言
咒罵著夏文彬和陶承宣,直到身後揮來一悶棍,自此,她再未醒來。
而夏文彬用陶承宣給的銀子,將事情了結得乾乾淨淨,他?們兩人的死亡沒有在府城留下任何痕跡。
這便是徐二娘的故事了。
在徐二娘之後,見無人置喙,夏文彬越發膽大,又接連逼死了兩名平民女子。
而她們的家人畏懼陶府勢大,拿了銀子,不敢出聲。
三名女子含冤而亡,不願去地府投胎,又因人鬼有彆,不得乾涉塵世之事,亦不得出現在人前?,無法找夏文彬報仇,隻好整日在城隍麵前哭訴,城隍煩不勝煩。
恰逢陶承宣為胡三娘所惑,陽氣失儘,邪氣入體,昏迷不醒,半涉陰陽,三人一合計,乾脆趁此機會,入到陶承宣的夢中去,嚇他?一嚇,雖他不是罪魁禍首,可他卻是夏文彬肆無忌憚行事的倚靠,此仇不報,心中憤懣難消。
見她們不害人性命,城隍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如此,在陶承宣昏迷的那段日子裡,總有三個女鬼來找他。
按理來說,女子都愛美,即使死了,也會幻變成自己一生中最美的樣子。
可這三隻女鬼偏不,每次來找陶承宣,都用自己死前最恐怖的樣子,血淋淋地瞪著他?,還對他陰惻惻地笑,時不時表演180°轉頭、徒手撈腸、首身分離、扔手遊戲……
陶承宣本就怕鬼,被嚇得冷汗直流,抱頭鼠竄,可無論他跑到哪裡,都會撞到女子飄在空中的頭顱,耳邊還有女子“嘻嘻嘻”的笑?聲,他?恨不得暈厥過去。可他本來就已經處於昏迷狀態了,無法再暈,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三隻女鬼的表演,避無可避。
所以當他?終於再次看到光明,從夢中醒來時,見到廟祝那張慈眉善目、好似閃現著聖光的臉,他?簡直感激涕零,恨不得給他?塑個金像。
他?發誓,以後他再也不去青樓了,要把花在青樓裡的錢,全部都捐到城隍廟!他?還要給城隍塑個金身,每天都去拜一拜!
而在他蘇醒不久之後,陶姑父就告訴了他?,夏家為了十萬兩銀子,和他?斷親的事。
陶承宣心中五味雜糅,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就如他?此時的心情一樣。
他?看著夏
夫人,歎了口氣道:“舅母,我都已經知道了。”
夏夫人顯而易見地驚慌起來:“承宣,你、你在胡說些什麼?你知道了什麼?是不是有人在你耳邊說了什麼話!你不要聽他們的,他?們都是在騙你!”
陶承宣隻定定看著她,慢慢說道:“我已經派人去查證過了,關於夏文彬強搶民女,並害死他人性命的事。”
聽到這話,周圍頓時傳來一陣噓聲。
夏老爺立刻慌了神,低頭忍不住露出心虛的神色。
夏夫人的心沉了下來,她臉色蒼白,手指掐著掌心,勉強勾起笑?容:“承宣,你不要再開玩笑了,我知道,你在生我們的氣,氣我們和你斷親,可這,都是你爹逼的呀!我們不想的!”
“承宣,你不能因為生氣,就這麼汙蔑你表弟啊!”
她也顧不得陶姑父在場了,把鍋都甩到陶姑父身上。
林姑姑聽到這話,就忍不住生氣,她剛要張口辯駁,就見陶承宣先?開口了:
“舅母,是不是汙蔑,自有官府定奪。”
“你也不用擔心了,夏文彬很快就會從賭坊裡出來了。”夏夫人剛要露出喜色,卻聽陶承宣繼續接著說,“因為我已經報官了,官府會派人去賭坊緝拿夏文彬的。”
“不!”夏夫人發出淒厲的尖叫,撲倒在陶承宣麵前,她知道,文彬乾的事根本經不起查驗,她抱住陶承宣的大腿,眼含淚水,字字懇切,“承宣,你不能這樣,文彬,他?是你的親表弟啊!”
“你還記得嗎,小的時候,你爹外出經商,常年不回?家,你一個人待在陶府,孤孤單單,自己偷偷躲在被子裡哭,是我們來照料你的啊!文彬、文彬是和你一起玩到大的啊!”
“我知道,”陶承宣慢慢蹲下身,看著夏夫人,“可是夏文彬,他?殺人了。”
而他?給他?的銀子和名帖,也成了夏文彬賄賂官員、消滅證據的工具。
“承宣,你表弟他?、他?不是故意的,承宣,你救救他?吧。”
陶承宣不說話了,隻默默扒開了夏夫人的手。
“承宣、承宣!”夏老爺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我知道,文彬那小子,就是個畜生!報官,報得好!他?活該受罰。可我是你的親舅舅
啊,現在賭場來催債,每天都拿著刀在我們家門口,承宣,看在你娘的份上,求求你了,救救我們吧。”
“夏慶方!你在說些什麼!”夏夫人不敢置信地的看著夏老爺。
夏老爺眼神躲閃,不敢看夏夫人。
“夏慶方!”夏夫人尖叫著去掐夏老爺,兩人鬨成一團。
“夠了!”陶承宣阻止了他?們,彆過臉說道,“賭坊的錢我會還的。”
“承宣……”夏老爺期待地看著陶承宣。
對上夏老爺的眼睛,陶承宣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會給你們三千兩,夠你們生活了。”
“三千兩!”夏老爺失聲道,又祈求地看著陶承宣,“承宣,三千兩,會不會……太少了……”
陶承宣隻說道:“被夏文彬害死的那幾名女子,他?們家裡一輩子的收入也沒有三千兩。”
“還有,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我不會再給你們銀子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承宣、承宣!”夏老爺還想多求點,可陶承宣卻不理他?,自顧自走了。
夏夫人隻呆呆地坐在地上,忽地,想起了當初陶姑父答應給他?們十萬兩時,露出的意味不明的微笑。
“是不是你!”她尖叫著,跑到陶姑父麵前。
她拉扯著陶姑父的衣服,死死盯著他?:“ 是你,對不對!是你讓文彬染上賭癮的!就為了報複,報複文彬帶承宣去勾欄,害他得了重病。”
林姑姑皺眉:“你瘋了嗎!你以為這樣說,景龍就會再給你們十萬兩嗎?”
陶姑父又笑了,他?安撫地碰了碰林姑姑,甩開夏夫人的手,從容道:“夏夫人,沒有證據,可不能胡亂撕咬人。”
“我知道夏文彬要被送去見官,你心情不好,我能體諒,所以這次就不怪你了。”
“隻是有些話,還是不要亂說的好。”
“畢竟,雖然承宣答應了要幫你們還錢,但銀子,終究還是從我這裡出的,不是嗎?”陶姑父低頭在夏夫人耳邊輕聲道。
夏夫人慢慢放下了手。
***
另一邊,萬世通慢慢走回?了宅子裡。
“常山叔,我回?來了。”
“嗯。”萬常山隻淡淡說了聲,“少爺,飯已經備好了,放在膳廳。”
萬世通呐呐應道:
“我知道了。”
這裡是萬世通的私宅,位於城南,環境清幽,是個三進四合院,影壁垂花,遊廊環繞,布局寬廣。然而這麼大的宅子,也隻有萬世通與老仆兩人住而已。
等萬世通回?了潭縣,這私宅就將徹底沒了人氣。
不過現在也已經夠沒人氣的了。
萬世通一口一口地咽著飯,周圍一片安靜,隻有他?筷子不小心碰到菜碟時發出的碰撞聲。
“常山叔……”
“少爺,食不言,寢不語。”
“是……”
他?默默地吃完了飯,常山叔安靜地收拾完桌子退了下去。
萬世通來到書房,跪坐在書案前?,從案上抽出一張白淨無暇的宣紙來,他?提起狼毫,卻始終沒有下筆,墨水從筆尖滴到了宣紙上,暈染出墨色的斑點。
“淫詩爛詞,難登大雅之堂!”他?的耳邊似乎又回?響起了父親不屑的訓斥。
萬世通放下筆,慢慢站了起來,從一旁的架子裡拿出一個小匣子,打開匣子,裡麵是一張張有著稚嫩筆跡的紙,上麵是他兒時寫的詩。
他?看了一會兒,又默默放了回?去。
周圍太寂靜了,連鳥兒也不願意來這死氣沉沉的宅子裡停留,萬籟俱寂,仿若這個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
萬世通忍不住開始碎碎念起來,他?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平靜。
“唉,這次鄉試題目也太難了,不知道我能不能中舉……”
“道安看起來很鎮定,好像很有把握,一點都不擔心的樣子……”
“徐覃……為什麼道安要和徐覃那種家夥交朋友,還住在一起,晚上不會做噩夢嗎?”
“今天常山叔的鹽又放多了,鹹死我了,還不讓我說話……”
突然書房外傳來了敲門聲,萬世通被嚇了一跳。
“常山叔……你進來吧。”
萬常山推開了門,卻沒有進來,隻站在門口皺眉道:“‘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少爺既飽讀詩書,當知道為人應謹言慎行,不可喋喋不休,狀如婦人。”
萬世通呐呐稱是。
見萬世通被訓斥得低著頭,萬常山放緩了語氣,說道:“若在潭縣,稍有放縱也就罷了,如今我們身在府城,萬事還得小心謹慎。”
“是……”
常山
叔離開後,萬世通站在書房,看窗外太陽漸漸落下。
周圍又恢複了寂靜,好像失去了聲音。
他?待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忍不住走了出去。
“常山叔,我出門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