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是在許多年前,他幾乎記不清幕後黑手被父皇抓住後求饒的模樣,隻記得變成小黑貓的那幾天。
小小一隻,半點戰鬥力也無,他邁著小短腿跑了很久很久,狼狽躍下矮矮的土牆,陰冷的雨水濕噠噠黏在毛上,過路的野狗對他流著口水嘶吼,眼睛在夜裡餓得泛綠光。
周圍的一切被放大了千百遍,扭曲的牆麵四麵八方擠壓他的身軀,灰色的天空搖搖欲墜。
世界對妖族少主很友好,對小黑貓不是。他被城中的孩子追攆、扔石頭,被人揪著尾巴往地上砸,口渴時喝瓦楞裡臟兮兮的積水,餓了就舔舔嘴巴,說服自己再忍忍,很快就到家了。
伽野路上也遇到過肯幫忙的修士,看中他許諾的利益,假裝殷切地提供幫助,替他用昂貴的蜀錦和柔軟的白綿鋪成睡覺的窩。
窩裡很軟、很舒服,但伽野睡不著,不敢閉眼,他鼻尖滿是熏人的香料氣味,像一團粘稠的沼澤,繃著的神經時刻提醒他不能輕信。
自幼年化後,他從未有一刻敢閉上眼睛,庭院裡掉了一根樹枝下來,都驚起劇烈顫動的心音。
那修士倒沒食言,伽野獨自度過了幾個不敢合眼的夜晚,便被送回族中。
還沒恢複人形的伽野趴在妖皇殿的橫梁上,看著那人先誇大自己的功勞,獅子大開口討要了不少報酬,又攀關係地留下他睡過的窩,道:“少主在我這兒心安得很。”
那人走後,家中侍從捧著窩,笑著對伽野說:“少主,可要我替您收好?”
“拿去燒掉。”伽野跳下橫梁,頭也不回地離開,“送個貓窩給我做甚?真當我是他養的一隻畜生嗎?”
現在回想起來,伽野覺得自己錯怪了人家。
人家隻是給他做了個貓窩而已,言語間還是很尊重他的,不會對他又抱又擼,捏了耳朵又玩尾巴,幾隻肉墊被捏了個遍,天天給他洗腦“你就是一隻小貓咪”、“誰是我的乖乖貓貓”、“貓貓生來便是給人擼的”。
令梨擼貓的時候完全不把伽野當妖修看,可她又非常清楚貓貓的殼子裡裝著一個妖族少主,完全不會讓伽野有被貶低的感覺。
說好把床讓給他,也不計較自己是個女孩子,更不用幾日未曾安眠的疲勞討價還價,乾乾脆脆盤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著劍一秒入睡。
她脆弱的後頸背對伽野,持劍的正麵朝著門口,萬一有人闖入,睡夢中的人會第一時間拔劍擋在伽野麵前。
枕頭上有淺淡的梨花香氣,安心感如裹在身上的錦被,拖著伽野一點點陷入沉眠。
變回幼年期的第一天,小黑貓鑽進袖子裡體驗了一把飛劍狂飆的刺激,聽人麵不改色打著寵物的名義逃票,獨自占領一張大床,耳畔多出一道輕淺的呼吸聲。
變回幼年期的第一天,小黑貓費勁巴拉從厚厚的錦被中鑽出來。
新鮮微冷的空氣湧入他的鼻腔,靠坐在床頭的少女托腮望來,陽光為她勾勒一層金邊。
笑容點亮她姣好的容顏,伽野忽然很希望她湊過來,蹭一蹭他濕潤的鼻尖,說早安,我的小貓咪。
如果他真是她養的貓,想必每天都會得到這樣的問候。
“我也沒有很想被當成貓。”伽野晃了晃陽光下閃著金光的尾巴,“隻是權宜之計,對,權宜之計。”
光曬太陽也怪無聊的,伽野翻身站起,踱步到甲板邊,貓瞳映出波濤滾滾的海麵。
受張子贏邀請的修士紛紛開始炸魚,各種法寶漫天飛舞,令梨不知所蹤,十有八九潛到了水底。
“小虹魚喜歡陽光和金燦燦的顏色,很少潛入海底。”伽野不知該說什麼,或許淩雲劍宗該額外開一門捕魚實踐課,起碼教導一些海洋常識。
小貓咪抖了抖白胡須,輕巧地躍到水麵上。
靈氣托住黑貓的身軀,讓他在海麵如履平地。
伽野踩了幾下水,踩得四隻梅花爪濕漉漉,才慢吞吞垂下一截尾巴,探入冰冷的海水。
……
令梨掐著避水訣,吐出一串晶瑩的泡泡。
感謝避水訣,感謝金丹期,她終於可以在確保呼吸的條件下保住自己的道袍,不至於渾身濕透的回到甲板上。
撲通!
令梨躍出水麵,三兩步躍到甲板上。
“伽道友。”甲板上,張子贏遠遠看見令梨,前來打招呼。
他還以為令梨不參賽,沒想到她潛入了海底,張子贏問道:“道友收獲幾何?可有抓到我說的魚?”
“一條沒抓到。”令梨搖搖頭,“水麵炸魚動靜太大,魚兒都跑沒影了。”
張子贏笑容不變,反過來安慰道:“無礙,本也是討個趣味,玩得開心就好。”
他借香料做餌抓到了數百條小虹魚,等去東海轉手一賣,瞬間發財!
“幾番積累下來,或許夠換一顆東珠,至少是百年蜃貝的東珠。”張子贏心裡盤算著,餘光瞟見左顧右盼四處找貓的令梨。
“伽道友可是在找養的靈貓?”張子贏道,“靈貓性野,隨它玩便是,何必著急?”
“我怕他無聊,給他找了些打發時間的玩具。”令梨晃了晃手中的小匣子,嘩嘩作響。
透明的玻璃匣子裡,數十顆又大又圓的東珠互相碰撞,珠圓玉潤,潔白瑩瑩。
這不是張子贏心心念念的東珠,又是什麼?
品相之好,勝過他的夢中情珠數百倍。
“敢問道友,”他維持不住笑容,乾巴巴地問,“東珠從何尋來?”
“就在海下。”令梨偏頭,抬起下頜點了點海麵,“我潛水下去,偶然遇到一隻千年蜃貝,不分青紅皂白對我噴來一口瘴氣,要困我入幻境。”
蜃貝擅用幻境。常有出海漁民下網撈珠,一網下去,眼前金燦白銀一片煌煌,便以為自己收獲頗豐,拚儘全力拉網,直至力竭而死,都不知眼前財富是蜃貝瘴氣所化,網裡哪有什麼珠寶,不過礁石爾。
“許是我破除幻境時出劍重了些,蜃貝被我打裂了殼。”令梨怪不好意思的,“我想它死都死了,東珠不要白不要,拿回來給貓玩。”
千年蜃貝,不小心打碎了殼。
東珠,拿回來,給貓玩。
張子贏:我裂開.jpg
說話間,令梨餘光瞥見一條黑色的尾巴,便對張子贏道:“我還有事,告辭,助道友捕魚順利。”
“伽道友!”張子贏咽了下唾沫,遠遠呼喚,“在下可否用小虹魚換你手中東珠……”
“不換。”
伽野的聲音先一步出現在令梨識海,小黑貓從陰影中踱步而出,貓瞳一眨不眨地盯著小匣子裡的東珠。
“他叫的伽道友是我,不是少主你。”令梨彎下腰,方便小黑貓跳到她胳膊上,玩笑道:“少主緣何替我做決定?”
“東珠不是阿梨帶回來給我的禮物嗎?”伽野的尾巴搭在匣子上,下意識圈地盤,“我都聽見了。”
“我給你帶了好多顆。”令梨晃了晃匣子,“還是換吧,我沒抓到小虹魚,想嘗嘗。”
“阿梨好不懂事。”黑貓用更大的力氣壓住令梨的手,不許她動,“想吃魚不來求我,去求一個外人。”
貓科妖修比人族修士擅長抓魚的道理,令梨明白。
可……她看了眼巴掌大小的小黑貓,有一絲濫用童工的不忍。
少主隻是一隻柔弱貓貓而已啊,連下地走路都怕弄臟毛發,被令梨養得乾乾爽爽——
“你的爪子怎麼濕了?”令梨突然發現不對,平日乾燥溫暖的梅花爪一片濕冷。
她順著背毛摸到尾巴,越靠近尾巴尖越濕,最底下一小簇絨毛像被什麼咬過,坑坑窪窪。
“誰揪你尾巴了?”令梨沉下臉,語氣驟冷,“報名字,三秒鐘,我帶人頭回來給你踢。”
“從昨天到今天,揪過我尾巴的隻有阿梨。”
伽野把尾巴尖藏進肚皮下麵,不讓她再看:“我不要阿梨的腦袋,我要你跟我走。”
他催促似的用爪子推了推令梨的手腕:“快些,我沒關火。”
令梨被伽野指示著東繞西繞,繞到船艙下一處偏僻的夥房。
這裡許久沒人使用,柴火燒出的黑痕永久留在木板上,陰暗又冷清,與黑底金紋的狻猊極不匹配。
伽野熟門熟路跳到堆起的木柴上,輕快的聲音傳音到令梨識海:“時候正好!阿梨,掀開鍋蓋看看。”
燒柴的灶台上,沸騰的白霧順著蓋沿彌漫,像一汪流動的雲。
令梨動作很輕地揭開鍋蓋。
霎那間,斑斕的虹光噴湧而出,如驟雨初歇碧藍如洗的晴空上一彎絢爛的彩橋,鯨魚噴出漫天的水霧,一重又一重虹光層層疊疊,照得周圍熠熠生輝。
“這便是‘九十九重彩’。”伽野輕巧地跳到令梨肩頭,“做法沒什麼稀奇,我吃過一次就學會了個大概。”
“嘗嘗?不能說和那道名菜一模一樣,起碼有七成相似。”
小黑貓追著自己坑坑窪窪的尾巴尖轉了一圈,含住尖尖嘬了嘬毛。
這魚膽子極小,嘴力挺強,他尾巴上的毛得養幾天才能好。
伽野才含住尾巴尖,忽然整隻貓被人抱著舉了起來。
淺淺的梨花香落到小黑貓濕潤的鼻尖,如沾上一片花瓣般輕柔。
“謝謝!”
令梨又輕又快地親親他的鼻尖:“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貓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