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沒有半點減緩的趨勢。
厚厚的積雲墜在天穹, 無窮無儘的灰色蔓延到看不見的儘頭,冰冷的海水拍打堅硬的黑礁石,嗚咽的冷風仿佛女人尖細怨毒的哭鳴。
天色早已無法成為判斷時辰的依據, 令梨抹開臉上的雨水, 勉強抬起臉望向烏雲, 依稀算出這已經是第三天的清晨。
“已經過了兩天兩夜嗎?”她含糊地斂下眉眼, 臉上掩飾不住疲倦,“通宵熬夜的報應終是找到我頭上了, 說好的修仙人徹夜不眠呢?長老們都是騙子。”
令梨抱怨了兩句, 又握緊手中長劍, 半倚半靠在牆角假寐。
她身上的黑袍不複兩天前的整潔,衣擺和袖口沾上大片暈開的血跡,係在腕間的紅繩顯出可怖的暗色。
雨水衝刷紅繩上的無字牌,一些血滴被雨水稀釋, 嘩嘩流到地上。
因著要持劍,令梨係紅繩和木牌的右手在雨水下淋了兩天兩夜, 又濕又冷, 她的雙腳站在積水越來越深的街道上, 寒意從足下一點點鑽進身體。
令梨一直以為“風雲會”是取自“風雲人物”和“攪動風雲”之意, 切身參加之後,她在烏雲和狂風洗禮下的金鱗城中大徹大悟——風雲會,指狂風烏雲暴雨雷電齊上陣, 冷笑道:看老子淋不死你們這些閒得無聊搞內鬥的人類。
否則沒有第二種理由可以解釋這場暴雨為什麼下了兩天兩夜片刻不曾停歇, 令梨又為什麼在這兒淋了兩天兩夜的雨。
她渾身濕透,唯一乾爽隻有肩頭,因為伽野蹲在那兒,暖呼呼的肚皮隔著衣服貼在令梨的皮膚上。
“我想去找賣我鬥篷的店家行使七天無理由退貨的消費者權限。”令梨不敢真睡過去, 邊假寐邊和伽野說話保持清醒,“說好的防水防風呢?連兩天的雨都撐不過,水貨!”
“這鍋店家不背,明明是阿梨自己太亂來了。”伽野湊過腦袋,溫熱的舌尖舔了舔令梨的臉,舐去順著她臉頰滴落的雨滴。
“彆說話了,趁沒人追上來,多休息一會兒。”
令梨小聲哼哼,她實在是困,黑貓生著軟軟倒刺的舌尖劃過臉頰,她愈發困倦,隻想埋在貓貓溫熱的毛肚皮裡一睡不醒。
白蒙蒙的雨霧嘩啦啦落在黑色鬥篷上,單調催眠的旋律隔離出一塊特彆的空間,留下一點兒喘息的時間。
持劍的少女似乎鬆懈了身體,劍尖拄在地上,脊背靠在牆麵,腦袋歪在黑貓背上,一動不動。
她壓得伽野有點難受,但他沒有吭聲,儘可能放鬆身體,讓令梨枕得舒服些。
他能做的,隻有這個。
伽野一直知道阿梨是個說乾就乾行動力極高、腦回路極其清奇且一不留神就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遠的人。
事情變成如今這樣,他真的一點不覺得奇怪。
黑貓蹲在少女肩頭,透過兜帽的間隙向外看去。
貓瞳能看到的視野有限,最顯目的往往是人們貪婪的、勢在必得的表情。
雪白的皓腕橫在眼前,遮住了撲麵而來的惡意。
隨意纏繞的紅繩勒在她的皮膚上,磨出淺粉色的痕跡。
一滴沁紅的血濺在無字牌上,還未被雨水衝刷洗淨,更多的紅色再度汙染了它。
貓瞳中的視野劇烈晃動,是令梨在跑,在跳,躍起又落下,旋身或後退。
不知道哪個拐角有人埋伏,不知道誰與誰聯手製作陷阱,不知道正在攻擊的人是誘餌還是黃雀,令梨什麼也不想,隻管握住手裡的劍。
伽野是第一次用第一視角極近距離看劍修的戰鬥,他窺見與令梨交手之人眼中的忌憚與恐懼,可他和令梨在一個視角,隻看得到一往無前的堅定與果斷。
她不畏懼,也不魯莽,該出手的時候不放過半點兒機會,找不到機會也不硬來,不快不慢,有自己的節奏。
伽野最佩服的是,令梨自己很會說一些挑釁之詞,仿佛自帶集火buff,但敵人的垃圾話對她全是耳旁風,罵得再難聽眉毛都不皺一下,伽野懷疑她耳朵裡裝了屏蔽詞過濾器。
譬如昨夜,令梨一個打四個,對麵兩個金丹初期兩個金丹中期。
少女剛結束一場數十人大混戰,靠挑撥他們內鬥和渾水摸魚從戰場中央溜走,迎麵被四人組圍住。
令梨:“又來?你們又不三缺一,攔我作甚?搓麻將需要替補?”
金丹初期的修士甲:“我觀道友早已力竭,不如束手就擒,我等可留下你一條性命。”
令梨:“是有點累,麻將我就不搓了,祝你杠上開花把把聽胡。”
金丹初期的修士乙:“道友單槍匹馬孤身獨行,我實在佩服。若非情不得已,我不願阻道友路途——但既然遇見了,便是天道賜予的緣分,交出無字牌!”
令梨認真地搖搖頭:“不行的,道友,我金丹中期,你金丹初期,門不當戶不對,沒有緣分。”
金丹中期的修士丙:“在下位至金丹中期,這枚無字牌與在下是否有緣?”
令梨:“有的,你可以拿號排隊,前麵還有幾百個候選人吧。彆灰心,緣分到了該有都有。”
金丹中期的修士丁:“廢話什麼!強扭的瓜最甜,某今日便讓你知道厲害!”
“瓜瓜可聽不得這話。”令梨歎了口氣,拉低兜帽的帽簷,“好不容易湊足人數的麻將你不打,糾纏不清的孽緣偏要不請自來,我不好為人師,也得教你做事。”
又是一場纏鬥,令梨沒有援兵,循著無字牌而來的隊伍卻會越壯越大,她撈走四枚風雲牌,趕在新一輪戰鬥前遁走。
一枚無字牌其實吸引不了那麼多人,畢竟無字牌隻代表一個晉級資格,比起令梨,還是圍剿宿回雲誘惑更大。
令梨對選手們的小心思摸得門清,把無字牌掛在手腕上亮出來隻是她計劃的第一步。
“諸位的風雲牌,我這就笑納了。”令梨晃了晃指尖的木牌,看向趴倒在地痛吟的修士,“要我說,道友何苦為我送牌上門?”
疼得發抖差點沒命的修士:“你……你明明有無字牌,為什麼還要拿走我的風雲牌?”
“好問題,為什麼呢?”令梨唔了一聲,認真道,“可能是因為,好玩。”
“兩百零一個人晉級,不覺得有點太多了嗎?”她輕描淡寫地說,“多淘汰一點,更有意思。”
“歡迎道友重振旗鼓,來我這裡物歸原主。”令梨越過他離開,補充一句,“若是覺得吃不下,找些人來平分也是極好的。”
一枚無字牌吸引不了太多人,那麼很多很多的風雲牌呢?
當他們發現湊齊五張風雲牌變得越來越難,當他們發現許多人的牌被同一個人奪走,當他們發現若要晉級選擇的餘地隻剩下一個……
他們自然會向令梨所在之處奔赴而來。
令梨,一款真正的節奏大師模擬器。
“為了師兄我真的很努力了。”令梨有被自己感動到,“軒師兄再挑我的自動回複的毛病,我要和他拚命。”
無用的軒師兄,拉不走仇恨的拖油瓶,令梨一邊辛辛苦苦替宿回雲分擔仇恨,一邊擔心軒曉沒有宿回雲的本事,彆一不留神死在圍毆裡頭。
“宿師兄應該可以帶得動軒師兄。”令梨對宿回雲有信心,隻難免覺得他辛苦。
伽野對此嗤之以鼻。
辛苦?還有比阿梨更辛苦的人嗎?
什麼正道第一宗,庇護弟子沒庇護個名堂,拖人後腿拖得起勁,若不是宿回雲參賽,阿梨何至於疲於奔命?
她明明可以藏好無字牌,安安生生悠悠閒閒等到比賽結束直接晉級。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睡也不能睡,休息也休息得不好,走走停停,明槍暗箭猝不及防,新買的鬥篷也劃破了口。
“沒事,我可以縫好。”令梨瞧見伽野耿耿於懷瞅著她袖子上的劃痕,不在意地說。
“餓不餓?”她閉著眼蹭了蹭黑貓柔軟的背毛,努力將困意和溫柔鄉驅出腦海,“我們吃點東西吧。”
油紙包著的肉包在乾坤袋裡變得冰涼,令梨雙手捧住肉包,升騰的靈氣宛如蒸籠上沸騰的滾霧。
不一會兒,加熱好的肉包熱氣騰騰,麵皮的香味混著飽滿的肉汁,在冰冷的雨中格外誘人。
令梨剝開油紙,低頭吹了吹肉包上的熱氣,遞到黑貓嘴邊。
苦誰都不能苦還在幼年期的小貓咪,伽野推拒過,令梨卻很執意讓他先吃。
貓貓的終身大事托付在令梨身上,她對他是有責任的,不可以讓貓貓餓得小肚子癟癟。
噴香的味道勾得腹中饞蟲直叫,伽野歪著腦袋蹭了蹭令梨的手,張嘴咬了一口包子皮。
第一口咬不到肉,白麵皮上沾著肉汁也好吃,他咽下去,第二口咬到了肉餡。
豬肉、生薑、胡椒和白菜攪在一起的肉餡,鹽給得多,鹹得貓舌發麻。
伽野從不覺得凡人粗糙的小食好吃。戈壁上最鮮嫩的羊羔整隻放在大火中烤,抹上蜂蜜和孜然,十幾種調味的香料依序往上灑,烤出來的滋味細膩又大氣,犬牙撕扯羊肉,肉汁濃得可以熬膠。
即使這樣,他也不覺得有多儘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圖個一時痛快,隔幾天便忘了。
肉包的皮連著陷,咬在嘴裡黏黏的,加熱重溫過的肉包失去了新鮮出爐的勁道和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