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
令梨嗬斥自己冷靜。
她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意外頻發是她的日常, 追殺通緝是她的宿命,眼前的遭遇不過是命運微不足道的捉弄,不值得驚慌失措。
不就是誤闖她非常尊敬的師兄的房門,險些誤了師兄清白嗎?
都是求仙證道超脫世俗的修士了, 何必困於封建男德……師兄一定能理解的!
令梨努力做好心理建設, 剛搭建好的頑固堅牆在她忍不住又看了宿回雲一眼後土崩瓦解, 化為一地飛灰。
師兄能理解, 但她不能原諒自己!
說來慚愧,令梨修遍淩雲劍宗各大學分, 唯獨兩性教育通識課程, 她一直沒有認真研讀, 是她知識的盲區。
淩雲劍宗收納弟子的基礎條件是築基期修士,而從練氣期跨越到築基期,除了出生自帶修為的妖修,無論是怎樣的天才都不可能僅在成年前跨越階級。
故而,進入宗門的大家都是成年人。
宗主尋思成年人需要什麼兩性教育, 開這門課不是單純濫用經費嗎?能省則省,黑心資本家如他大手一揮:爾等自學成才罷。
自學等於不用學, 忙於打工的令梨一聽說這門課不給學分, 立刻把課本墊了桌角,連序言都沒翻開過。
事到如今,她稀薄的兩性教育全部來自離家前兄長大人的教誨。
令梨的兄長雖是個細心的人, 但撿孩子和養孩子都是生平第一次, 很沒有經驗。
令梨記的好清楚, 兄長大人隻嚴肅對她強調過一次男女有彆的問題,還是因為令梨闖了禍,他才終於想起教育的盲區, 亡羊補牢。
那是令梨還小的時候,男人拎著小梨丟在鋪著厚厚羊絨毯子的地上,一股腦倒了半籮筐街上買來的民間孩童喜歡的玩具給她,一臉無所謂地說:
“你就在這兒玩,記得彆把魯班鎖吞肚子裡。我要去沐浴,不想洗乾淨之後還得給你開膛破肚。”
開膛破肚是個新詞,好學的小梨努力記住了。
等到兄長大人離開,她握著魯班鎖放在嘴邊試著咬了咬,太硬,一股難吃的木頭味,小梨呸了兩口,撐著地毯搖搖晃晃站起來。
兄長大人挑的玩具五花八門,小梨看中一隻顏色喜慶的布老虎。布老虎在男人傾倒玩具堆的時候骨碌碌滾到門檻外,令梨比劃了一下距離,覺得能走,慢吞吞地挪著步子前進。
她尚在與瓊玉梨枝磨合,兄長大人每天都要去園子裡遛小孩遛夠一萬步,直到她跌跌撞撞走得力氣全無,才單手把小梨拎起來讓她趴在肩上,給她擦汗,拍著背哄哄。
今天的一萬步還沒開始走,令梨邊向著布老虎出發邊給自己數步子,數著數著,她突然好奇地歪了歪頭,看到不遠處的院子裡冒出了層層翻滾的雲霧。
如果是現在的令梨,她肯定能判斷出是溫泉熱水的霧氣,但當時的小梨隻在一種情況見過濃鬱的白霧——新鮮出爐的包子鋪。
兄長大人什麼時候在家裡開了包子鋪,怎麼不告訴她?
小梨捏著布老虎認真想了很久,她覺得,兄長大人是在吃獨食!
可惡的大人,狡詐的大人,說著開膛破肚嚇小孩的話,不過是為了掩蓋吃獨食的陰謀罷了!
勇敢小梨不會被嚇,令梨想到香噴噴的大肉包,攥緊布老虎,毅然決然一往無前地向“包子鋪”前進。
或許是出生時便被人挖了骨的緣故,令梨有很長一段時間對疼痛的概念很畸形:脊背天天在疼,走路的時候最疼,但疼痛時時刻刻都存在,是否證明這才是“正確的常態”?
既然是“正常的”,覺得痛苦便是她的問題,她必須去克服,必須去習慣。
再疼的路,終究是能走完的。
男人在房間裡鋪滿地毯,本意是想令梨疼得站不起來的時候可以坐下來玩,或者假扮毛毛蟲趴在地上拱來拱去也可以,等他回來牽著再站起來走。
因此,在他隨意裹了條浴巾,渾身滴水地踏出溫泉時,完全沒想到會看到捏著布老虎踮著腳努力向他身後張望的女孩子。
男人:“……”
他詭異地沉默了,在水霧彌散的溫泉門口和令梨大眼瞪小眼瞪了十幾秒,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你——”他半蹲下來,平視站得不穩的女孩子,在訓斥責罵和好好說話中猶豫了半天,本著鼓勵教育的原則言不由衷道:“能自己走到這裡來,還挺了不起。”
令梨驕傲地挺直胸膛:不愧是她!
“但是。”兄長大人話音一轉,“小小年紀,偷看彆人沐浴,該當何罪?”
“我沒有偷看。”小梨非常冤枉,她睜大眼睛,“我很正大光明在看。”
男人:很好,輕易說出了罪加一等的證詞且不知悔改,不愧是我養的倒黴孩子。
令梨才不覺得自己錯了,她左顧右看沒看到包子,深覺一定是兄長大人趁著小梨走路慢,把一籠包子全吃了,是可惡的大飯桶。
女孩子鼓著張臉不高興,眼睛盯住男人小腹,想看一看他是不是吃得肚子飽飽,卻被浴巾擋住了視線。
浴巾擋住了,扯下來就是了。
天生劍修暴力的思維在兒時已露端倪,令梨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她丟下手裡的布老虎,抬起手用力一扯。
沒扯動。
千鈞一發之際,一股極大的力道鉗住令梨手腕,男人單手捏住她兩隻細細的腕子,一把拎著她站起。
令梨:“!”
騰空的感覺讓她下意識踢著腿掙紮起來,幼小的女孩體格與成年男性相差太大,任憑她怎樣掙脫都像被拎住後頸的貓。
兄長大人額冒青筋,一臉好想把令梨按在腿上打一頓的表情,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壓下衝動,掌心順著女孩的脊椎來回捋了兩次。
“彆、彆!”方才理直氣壯做壞事的女孩子哆嗦了一下,毫不猶豫地認了錯,“我錯了,彆碰那兒……”
“你哪兒錯了?”兄長大人冷酷地問,像搓貓一樣狠狠捋過令梨的脊椎,“說清楚,這三天的點心有還是沒有,全看小梨的認錯態度。”
三天的點心!令梨遭受的打擊宛如天打雷劈,她身上最敏感的脊椎又被男人捉著不放,委屈得想哭。
“明明是兄長大人吃獨食不分給我。”即使遭受“嚴酷”的刑罰,令梨也決不輕易認輸,不向邪惡的大人低頭,“還拿布遮住肚子,掩蓋自己是個飯桶的事實……”
幼貓似的妹妹嘀咕的聲音雖小,男人還是一字不漏地聽見了。
“飯、桶?”他眼帶茫然,和令梨無聲對持。
直到換了身衣服,逮著小孩徹底盤問了一番,男人總算弄懂了令梨複雜崎嶇的邏輯。
“你隻是個孩子。”他捂住額頭,頭痛欲裂,“能不能放棄思考,學一學彆人家吃了睡睡了吃的小崽子,讓我省點心?”
小梨:“省點心?省什麼點心?省下來的點心是給我吃的嗎?”
“住嘴。”兄長大人放下手,嚴肅地讓令梨站好——算了,站著她脊椎疼,坐著也疼,還是趴著吧——“我突然想起有常識沒有教給你,你好好聽。”
令梨像隻毛毛蟲一樣趴在地毯上,腦袋枕著被她拋棄又被男人拾掇回來的布老虎,仰著頭眨巴眼:“嗯嗯,我好好聽。”
“古往今來,道德倫理,男女授受不親。”男人儘可能把話講清楚,“最基礎的,小梨不可以偷看我洗澡,也不能扒我衣服,這是絕對錯誤的行為。”
“為什麼?”令梨不解,“被人看到身子,兄長大人會死嗎?”
男人:倒也沒有這麼嚴重。
男人:算了,和天生劍修講不通道理,劍修都是一群世間除生死之外無大事的死腦筋,我養的這個也不例外。
“沒錯。”令梨聽見兄長大人嚴肅地說,“男性被女性看到了身子,失去了清白了,你又不肯對他負責,他會羞於見人,自儘而死。”
令梨倒吸一口涼氣,連忙道:“我願意對兄長大人負責,你不要死。”
自己養的妹妹終究是向著自己的,沒有完全失去良心,被令梨崎嶇的腦回路反複折磨的男人竟有一絲欣慰。
“有小梨這句話,我不會死的。”男人溫柔地撫摸令梨的腦袋,“可小梨不能對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負責,我們要從源頭解決問題的發生——除了你未來的心上人,不要看彆的男人的身子,明白嗎?”
“就算是你的心上人。”男人微笑道,“在我判斷是讓你們在一起,還是讓他去死之前,也不可以,懂嗎?”
令梨懵懵懂懂地點頭,她疑惑道:“如果萬一,我不小心看到了,為了避免一樁命案,我還要對那人負責的吧?”
男人:“不,讓他去死就可以了,故意勾引女孩子看他身子的男人死不足惜。”
過去了這麼多年,兄長大人說話時驟然變得冷酷無情的語氣依然回蕩在令梨腦海,久久無法忘懷。
所以她才會在伽野從黑貓突然變回人形時反應異常迅速地用被子把他裹成卷餅,就是為了避免少主痛失清白,想不開跳海自儘。
令梨沒有想到,她戰戰兢兢防範了許多年,避免了無數樁命案,竟會栽在今天。
“師兄他!為什麼!不鎖門!”令梨瞳孔地震。
男人換衣服都不鎖門的嗎?這是可以給人免費看的嗎?
雖然宿師兄以為進來的是軒師兄,好像確實不需要忌諱什麼,但他怎能如此粗心大意,不怕失了清白之身嗎?
“我輩劍修,除死之外無大事。”令梨想到劍修的通用守則,又想到宿回雲的向劍之心,艱難地為師兄開脫。
問題不大,令梨嘴很緊,她也不是登徒子,隻是看了一二三四五眼罷了,師兄的清白還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