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梨贏了比賽, 失了人心,她被暴躁的軒師兄趕鴨子似的趕到旁邊,默默收攏黑袍, 安靜做一朵自閉的蘑菇。
弱小可憐又無助,看得直播間觀眾紛紛指責軒曉:瞧把孩子嚇得,凶什麼凶。
軒曉懶得理會這個顛倒黑白的世界, 目光緊盯著另一處清空的場地。
“久聞淩雲劍宗宿真人大名。”一位乾瘦書生打扮的修士作揖道,“小生巫蠱書生, 請宿真人賜教。”
宿回雲:“請。”
“真是吝嗇字眼。”巫蠱書生刷地展開一麵白紙扇,濃濃毒霧自扇間噴湧而出,“瞧不上我這繁文縟節之輩嗎?”
空無一物的白紙扇上,蜈蚣、毒蠍、黑蛇依次浮現,繪畫的油墨泛著詭異的彩光, 毒蟲身上的肌理宛如心臟收縮膨脹, 仿佛下一秒便要破畫而出,毒液爆汁。
擬鳳道君府邸中多有水澤,毒霧漫過清澈的潭水, 一尾尾遊魚浮出水麵, 肚皮翻白飄屍水上, 腥臭四溢。
“有沒有人願意和我聯名, 一起向修真界環境保護協會抗議?”令梨不知何時站到軒曉旁邊, 義憤填膺地說, “他們憑什麼說劍修破壞環境最惡劣, 至少我們從不惡意傷害花花草草。”
按理說軒曉身為劍修,和令梨利益一致,但他保持了詭異的沉默,一副不願多說、你看了就知道的表情。
毒霧彌天, 腐爛的腥臭味如沼澤將天地包圓,圍觀的金丹真人紛紛皺眉後退,身側豎起結界。
宿回雲抬頭看了眼遮天蔽日的毒霧,他腳下青草一片片枯萎蜷縮,葉尖枯敗的枝椏在風中顫抖著,祈求誰人將生機歸還。
它們注定要失望了。
一點劍芒如天地初開的絢光,耀眼的雪白宛若茫茫雪原。
冰雪之間,生機泯滅,一切歸於純白。
毒霧可以席卷綠意盎然的森林,可以汙染水澤粼粼的湖泊,可若置身於萬物靜默的冰原,一切隻是徒勞。
“你殺千餘人煉蠱?”宿回雲簡單問了一句。
不等巫蠱書生回答,他點了點頭,流雲劍貫穿而過,飛濺的血染紅了純色的白。
鮮血自劍尖抖落,宿回雲收劍入鞘,目光掃過周圍人群。
在一眾人離得極遠的大背景下,鶴立雞群的黑袍劍修格外顯眼。
倘若沒有隱藏身份的限製,小師妹一定會開開心心第一個跑過來祝賀他。
殘留在枯枝敗葉上的劍意足以讓同輩真人退卻,令梨隻會覺得親切,邊在心裡哄瓜瓜我最喜歡你啦,邊圍著流雲轉來轉去,一聲接著一聲讚歎。
“師兄贏得好快。”令梨撫了撫梨花白的劍穗,指腹貼在冰冷的劍鞘上慢慢摩挲。
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風雲會還未開幕之前,所有人已然默認決賽位有他一席。
快了,快了,令梨一個個數過周圍的人頭。
今日淘汰一半,明日再一半,站在這裡的人越來越少,三日後,風雲會將演變為僅有兩人的角逐。
“會是場苦戰。”令梨指尖繞著劍穗把玩,“金丹中期的我如何勝過金丹後期的師兄,同門內戰,師門反目,風雲會的內幕竟是——懸念揭曉皆在三日後的魁首之爭,不要走開,精彩馬上回來。”
有點想應聘風雲會直播間的主持人職位了,她無處安放的才華好生寂寞。
“真人。”昨夜替令梨帶路的侍從悄無聲息繞到她身後,站在鏡頭照不到的地方恭聲說,“恭喜真人勝出。您所居院落已經收拾好了,風雲會結束前,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提。”
令梨對居住的環境沒有任何挑剔的地方,她是個一言不合睡橋洞的狠人,給她一個蒲團她可以打坐到天荒地老。
“任何要求都可以?”令梨思索道,“我需要東街左數第三家熟肉鋪子的肉乾魚乾各半斤,加他家自釀的燒刀子半壺——記得,一定是他家的酒,說半壺就是半壺,一滴不能少一滴不能多。”
“是。”侍從答應了一聲,邊想著真人竟然喜好凡人釀的劣酒,邊把此事報給擬鳳道君。
擬鳳道君一直在觀察令梨。
見她不僅對軒曉下手極凶,宿回雲獲勝後也冷冰冰在旁觀看並未道喜,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錯,是和淩雲劍宗決裂的模樣。
“紛紛擾擾皆為利來,臨時盟友罷了,昨日再怎樣親密無間共處一室,為了本座給的利益不也說翻臉便翻臉?”
說這話的擬鳳道君完全沒意識到,他和令梨一樣是臨時盟友。
“小友態度不錯,虧得我貼心,知道她回不去縹緲樓,給她留了住處。”擬鳳道君誇獎自己禮賢下士。
恩威並施,還不叫她死心塌地?
侍從來報,擬鳳道君大度道:“區區小事,何必問我,加緊送去。”
“令師妹,你當真不和我們回縹緲樓?”軒曉暗自傳音給令梨,“擬鳳道君那裡,你隨便編個借口敷衍不就行了,我相信你的口才。”
“謝謝軒師兄信任。”令梨十分感動並堅定地拒絕,“還是不了,我不想赴鴻門宴。”
軒曉:“什麼鴻門宴?”
令梨好心提醒:“看看群聊。”
淩雲劍宗秘境之行組建的臨時群聊還未解散,令梨沉底在群友列表潛水多日,一直默默窺屏。
聊天記錄從令梨和軒曉鬥法開始,以趙昌為首的堅定擁護師兄派群情激憤,圍繞“散修薄情”、“塑料盟友”、“師兄好慘”三個關鍵詞辯論得熱火朝天。
令梨劍尖直指軒曉眼珠的直播截屏更是被上傳群相冊留證,眾弟子邊艾特軒曉邊七嘴八舌安慰道,紛紛道師弟師妹必將齊心協力,替師兄挽回麵子!
“雖然師兄打不過的人我們肯定打不過,但淩雲劍宗弟子不會認輸!我們已經安排了一攬子複仇計劃,等那位前輩進入縹緲樓大門,我們先這樣那樣,然後……”
趙昌作為計劃的負責人忙前忙後,中途特意艾特了不知所蹤的令師妹:“令師妹,你也是我宗門人,說句話啊令師妹,我們的計劃軒師兄會感動嗎?”
從來不在群裡發言的令師妹秒回了消息。
令梨:“軒師兄定會感動得當場痛哭出聲,淚灑縹緲樓。”
令梨:“相信自己,大膽去做!(豎起大拇指)”
得到和兩位師兄關係密切的令師妹的鼓勵,趙昌乾勁十足地上了,忽略了賴蘭黛欲言又止的奇怪臉色。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令梨坦坦蕩蕩道,“軒師兄有什麼感言要發表嗎?我可以替你整理成文字轉發給群裡的師兄師姐們。”
軒曉緩慢地、虛弱地深呼吸。
離他飛升仙界到底還有多久,這人間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令梨見他不說話,在群裡發了一排鼓勵的笑臉:她人是不會去的,但她的心永遠和宗門同在。
令梨暫時屏蔽群聊,退回聊天列表。
【宿回雲:萬事小心。】
消息來自一分鐘前,令梨抬起臉,隔著人群遠遠望向白衣劍修。
宿回雲人在哪裡,旁人的目光就在那裡。他早已習慣窺視與打量的視線,隻是擔心擬鳳道君對令梨起疑心,站得離她格外遠。
令梨發了個笑臉過去。
【師兄,三日後決賽台見。】
宿回雲驀然看去,鬥篷下的少女並起劍指遙遙一揮,指尖虛點在他眉心。
沒什麼好擔心的,專心期待劍尖相向的時刻就好。
“我去練劍了。”令梨喚來侍從,“昨日那片竹林我格外喜歡,能否移到我住的院落去?”
“絕無問題。”侍從彎腰道,“請您稍待,一刻便得。”
整片的竹林被連根挖起移栽,東苑的侍女路過此處,心中嘀咕,回院悄悄告訴了小姐。
“道君留了客在府裡。”侍女道,“小姐這幾日走動間千萬小心,劍修慣是陰晴不定殺戮成性,凶得很,萬一衝撞到了,性命不保。”
“瞎說什麼。”白萱萱斥責道,“不許一概而論,劍修也有極溫和的,隻是你沒見過罷了。”
白萱萱性子好,侍女捂嘴玩笑道:“瞧小姐說的,像親眼所見似的。”
“我……”白萱萱張了張嘴,手指攪著衣角支支吾吾,轉移話題道,“爹爹留了什麼客,你可見到了?”
“沒呢。”侍女道,“那人披著黑色的鬥篷,看不真切。”
黑色鬥篷!白萱萱心跳劇烈,結巴道:“你看錯了吧?昨日留宿了那麼多人,比賽結束不都各自離開了麼?”
“小姐還不信我?”侍女搖頭,“淩雲劍宗宿真人他們的確走了,道君隻留了一位客人在府裡。說是今日抽簽鬥法,讓客人和盟友恩斷義絕,無處可去,道君負起風雲會讚助商的職責,留客家住。”
“那便是了。”白萱萱捂住心口喃喃自語,“……人在府裡,在我家中。”
竹林移栽彆院,貼著圍牆鬱鬱蔥蔥生長。
令梨立在竹林中練劍,她不練什麼高深的劍訣,隻把最基礎的劍法一遍又一遍重複,不知疲倦。
擬鳳道君的神識悄無聲息落在竹林間,眯著眼不斷審視令梨。
老年人多心多疑,他選了令梨作為誘捕伽野的盟友,但也擔心令梨中途反水。
擬鳳道君決定盯死令梨,密切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一個時辰過去了,令梨在練劍。
兩個時辰過去了,令梨在練劍。
三個時辰過去了……
擬鳳道君的神識沉默了好一會兒,如果不是天色有所變化,他會懷疑自己陷入了某個輪回的幻境。
基礎劍法至於練這麼多遍嗎?揮散護體的靈氣和修為,隻以純粹的肉.體力道握劍,刺、劈、砍、挑、點……每個動作一萬次起步,上不封頂。
汗水從鬥篷袍角滴落,腳下的泥地陷出明顯的坑凹,持劍的人像失去知覺一樣,一招一式循著最標準的軌道運行,沒有毫厘偏移。
專注,忍耐,恒心,以及對劍道無上的熱枕,全在一日一夜的堅持中。
擬鳳道君看得都羞愧了。
他在乾什麼,為什麼要一直盯著卷王練劍,是想被她卷死嗎?
生命在於修行,他怎能因轉世奪舍的謀算放棄每日的修煉?連個小輩都不如,太不應該了。
“本座也該去打坐了。”擬鳳道君收回神識,企圖用內卷打消心中的焦慮,“修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能懈怠啊。”
竹林裡,令梨呼出一口氣,不管手臂的酸澀,又刺出一劍。
“可以了。”少年帶著笑意的聲音在令梨識海響起,“老東西的神識已經離開了,阿梨休息吧。”
不愧是阿梨,練劍練的伽野都看累了,她硬是在擬鳳道君的注視下一絲不苟練到現在。
“休息?”令梨奇怪道,“為什麼,我今天的份額還沒練完。”
伽野:“啊?”
伽野:“你不是因為擬鳳道君暗中窺視才一直練到現在的嗎?”
“關他什麼事。”令梨目視前方,動作不停,“練劍是我每天的日常,還有半個時辰才達標,但我今天狀態不錯,可以加練兩個時辰。”
如果加練結束擬鳳道君還在偷窺,她也不是不可以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