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0 章(全文完)(1 / 2)

第 300 章

忽而冬雪消融, 春光淡蕩,夏雨滂沱,秋蟾皎潔。京師內外, 早就恢複太平氣象。十六州易幟更張已成定局。地方內部或有反對,但也?抵不過梁山勢力的武力威懾。而宋朝這邊, 就算有人不服, 沒有皇帝授權,也?組織不起全麵的清剿。

由於趙桓在東京變亂時表現太差勁, 事後又清理了不少反對他的忠臣,這新君甫一上崗, 就不太受官民待見。後來他下令射殺百姓之事也不知怎的漏傳出來, 皇帝風評差到極點。不得已, 隻能請鄭皇後——此時已升級為太後——出來垂簾聽政, 以安人心。宮變那日, 匪徒打入後宮, 太後以女子之身, 力挽狂瀾, 保全一眾嬪妃清白,時人盛讚,把她和章獻太後、宣仁太皇太後等前朝賢後相提並論?, 謂之女中丈夫。連帶當時在場的後妃命婦、女官宮娥,都大?大?的獎賞了一番。後宮女子地位空前提升。

可沒多久, 輿論扭轉。朝中有人開始攻訐太後,說她一介女流之輩,代表國家與?匪兵交談, 既是失禮,也?是越權, 大?大?有違婦德。而且談出來個什麼玩意,為了一己之安全,生生放棄了一十六州的膏腴賦稅,給國家埋下了極大?的隱患——果然是婦人之眼光短淺,朝廷上隨便挑個有識高?官,都能把那幫匪徒駁得啞口無言,何至於?割地賠款……她居然還有臉垂簾,真不怕把國家帶溝裡?去。

如此種種。

當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皇帝趙桓在後頭推波助瀾。他雖然?無甚遠謀,但爭權內鬥倒是無師自通。他的政治資源畢竟比太後雄厚得多,沒多久,太後自請撤簾,隱居道觀,一心修行,不問俗事。

不過其餘國事,趙桓就處理得沒那麼從?容。“流寇亂京”之事,儘管官方一再?遮掩,民間還是慢慢謠傳出了八分真相。便有江湖勢力蠢蠢欲動,也?想來個照貓畫虎,弄個土皇帝當當。譬如河北西路之大?盜張迪,也?是梁山積分賽的常客,聽聞消息,帶人占了洺州府城,砍了太守,一封書送到朝廷,乞封節度使。等了一個月,沒等來冊封,等來了朝廷十萬剿匪大?軍。

其餘京西、兩浙、荊湖等地,也?多點開花,妄圖割據。惜乎沒有梁山的實力,被天兵一一剿滅。餘黨不約而同地逃亡梁山,梁山軍馬挑挑揀揀,殺了一批惡貫滿盈的人渣,其餘尚存義氣良知的,吸納入寨,接受改造。官軍追捕不得,望泊興歎。

這一鬨,朝廷軍費劇增,免不得又巧立名目,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各地民變更多了。

還好梁山兵馬信守承諾,這一年來,並未進犯十六州以外的地方,否則中央財政要頂不住。

……

“聽說梁山晁寨主沒死,近來又開始在江湖上活動。”李清照三指拈著一枚扁圓棋子,輕敲棋盤,一邊思索落點,一邊道,“抑或是他的子侄?我消息並不靈通,不知其中備細。”

“我怎知道,我都多久沒回去了。”阮曉露滿麵笑容,丟出骰子,大?力拍一枚棋子,“啊哈!滿盆星。”

心裡?當然?明?鏡似的。有安道全在,閻王想要晁大?壯的命,大?概還得再?排幾十年的隊。

外頭?的安保部隊從?來不跟她交流。趙桓還生怕這女匪會什麼色`誘洗腦的功夫,把這些意誌不堅的親衛給策反了,於?是隔一個月就換一批人。又專門撥了個六品官,帶個團隊,隔幾日就到她這巡邏一番,看看人還活著沒。也?不多講話。

日夜漫長?,鬥室狹小,開始折磨得她要瘋,每天哭一陣,呆一陣,唯有瘋狂做各種原地運動,累倒了往榻上一躺,不省人事;堅持了一陣子,也?逐漸適應幽居寂寞,每日早睡早起,規律飲食、訓練、休息,假裝自己在備戰一場永遠不會開幕的比賽。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落子無悔。

還好李清照不避嫌,偶爾前來探訪,給她說一些時事新聞,順帶喝杯酒,賭上兩局。阮曉露閒來無事,潛心鑽研,終於?弄清了打馬遊戲的規則,甚至十局裡?能贏她兩三局。

李清照見她笑得沒心沒肺,輕微地歎口氣,算算點數,爽快認輸,飲一大?口酒,嗆得直咳嗽。

阮曉露抱歉道:“這酒比俺們梁山的還不如,你意思意思得了,不用多飲。”

一開始,阮曉露作為舉足輕重的人質,給安排的是宮城裡?的暖閣,每天能從?窗戶裡?看六宮粉黛來來去去;過一個月,趙桓擴充後宮,招來一批美人,就把她搬了出去,皇家道觀裡?撥了間房,每天對著青磚古樹,倒也?彆有趣味;再?後來,道觀裡?來了鄭太後,她隻能再?次搬遷,安置在西華門外一處民宅。那是一戶宗親人家,被李逵滅了門,房間正空著。

凶宅還沒住熱乎,就被官府征用回收。阮曉露眼?下住在開封府的高?級監獄裡?。此獄專門收押犯罪官宦女眷,條件和梁山頭?領宿舍相若,讓阮曉露覺得賓至如歸。

她對此有充分思想準備。國家財政吃緊,哪能把大?筆預算花在她一個女匪身上。

她隻是想著,千萬彆讓梁山家人知道,否則萬一有人衝動進京抗議,她這腦袋就不太穩當。

另外,隨著住宿降級,餐標也?一次次縮水。從?一開始的禦膳房特供,到現在的一菜一湯,吃飽就行。趙桓大?概想讓她吃吃苦,解解氣。殊不知,趙桓眼?裡?的“吃糠咽菜”,以百姓的標準看來,依舊是豐衣足食。阮曉露完全沒覺得虧著嘴。

唯一擔心的,就是怕這酒裡?菜裡?給她加料。她謹慎起見,酒飯來了,先喂貓狗蟲蟻,確認安全了再?吃。不過想來趙桓也?不敢學?他爹。每日的餐食倒是乾乾淨淨,沒做什麼手腳。甚至她有一次傷風感冒,還專門派了個禦醫來瞧,唯恐她突然?橫死,惹怒梁山不是好玩的。

李清照見她這裡?粗茶淡飯,條件甚是簡陋,也?頗為不滿。當初談判那夜,她信誓旦旦向阮曉露保證的,可比這些多得多。

不過這姑娘顯然?樂在其中。方寸之間的小屋子,房梁讓她掏了倆洞,改造成了引體架,磚頭?做的杠鈴堆滿牆角,盤得乾乾淨淨,明?顯天天使用。

李清照依舊覺得過意不去,道:“郡夫人是有朝廷俸祿的,定是讓誰給貪了。此地也?不是長?住 之處。待我尋些門路,給你向上反映一下。”

“不必了。”阮曉露笑著搖搖頭?,抹開棋子,重新擺陣,“跟我說說,新的節度使宋江,有消息麼?”

李清照微微冷笑:“據說詔書傳到之時,那宋江堅辭不受,說什麼自己是朝廷忠臣,絕對不能做這種大?逆不道之事。又是撞牆又是上吊,鬨得滿城風雨……嘿,裝跟真的似的。”

在外人眼?裡?,宋江處心積慮,從?一介猥瑣小吏開局,攀附權貴,步步為營,養寇自重,最?後找準機會,通過一次苦肉計,指使黨羽大?鬨東京,給自己掙了個實權節度使,成為割據首領,完成了人生的飛躍,實在是為了野心而不擇手段之奸雄。他越是尋死覓活,外人越覺得他惺惺作態,又當又立,演得比太祖皇帝還誇張。

忠心昭昭的山東及時雨呼保義孝義宋公明?,最?終活成了他最?不想成為的樣?子。

阮曉露問:“現在呢?”

李清照語帶歉意:“後來我舉家遷回京師,便不知山東情況。”

李清照的夫君趙明?誠,原本?是萊州知州。因是宗室,不敢和割據勢力合作,決定棄官返京。梁山好漢因著和李清照的交情,並沒有為難他,還派兵護送了幾日。並且悄悄給李清照塞了金子,讓她有機會向阮姑娘轉交信件,闡述山寨及人員近況。那信阮曉露舍不得一次讀完,每天睡前讀一小段,著實快樂了好一陣子。

至於?知州的缺額,宋朝官職冗濫,當地有大?量候補官缺的士子。挑一個跟梁山合得來的,經過思想教育和政審以後上崗,有的是人擠破頭?報名——原本?等上一輩子都不一定有官做,如今隻要投誠梁山勢力,就能立刻有現成編製,簡直是鴻運當頭?,攤上誰都是祖墳冒煙。

當然?,要是這新官膽敢趁機牟利、欺壓百姓,那也?用不著什麼彈劾貶謫,第一次刀斧警告,第二次就腦袋搬家,換個新人。

雖然?風險頗高?,但在大?編製的誘惑下,依舊有無數人前赴後繼。

而像趙明?誠這樣?回流京城的地方官員也?不少,都等著重新委派,各高?官門口整天排長?隊,都是托關係走門路的。不過趙明?誠不用這麼辛苦。他的夫人在東京之變時挺身而出,隻言片語,說得土匪慚愧退兵,成為大?宋女版郭子儀,佳話傳遍市井。因著這層功勞,朝廷對趙明?誠也?十分優待,插隊給了他一個官做,當了戶部司郎中。夫妻兩個多受榮寵,是京師裡?的紅人。

這是約莫春夏之交時的事。上次李清照前來探望,就略略向阮曉露通過氣。

阮曉露聽不到宋江近況,自己想了想,狗朝廷那毒酒勁兒夠大?,就算有安道全神仙續命,晁蓋也?還是捱了幾個月才重出江湖。宋江沒那麼好身體,又接連遭受打擊,要死要活了一陣,估計現在還在病榻之上。至於?什麼“節度使”,定然?已經成了被架空的虛職。

安心養病也?挺好,省得他整天糟心。

兩人有所?保留地談笑,又賭了幾局。侍女輕咳嗽,提醒李夫人,“探監”時限快到了。

阮曉露心裡?還有一肚子問題。但也?知道,李清照與?女匪往來過密,讓人知了,於?她於?己都有害無益。

她站起來,依依不舍地收拾賭具酒具。又從?桌子縫裡?摸出一張薄薄的紙,悄悄塞進李清照袖子裡?。

她笑嘻嘻道:“老規矩……”

才女姐姐夠義氣,每次來,都幫她夾帶一封平安信,送入江湖,讓梁山親人們知道她好好兒的。

這次,李清照卻沒接,麵帶歉意,低聲道:“最?近不太方便。我們要搬去遠處……若見到江湖朋友,給你捎個口信可好?”

阮曉露失聲叫道:“啊?去哪?不會也?是嶺南吧?”

李清照起身斂袖,笑一笑,溫婉的雙眸裡?,顯出幾分不太合轍的凝滯。

“其實……我幾次來瞧你,已經讓人盯上做文章。我是問心無愧,奈何小人眾多。加上元夜那次,我情急之下,出頭?邀你商談,其實也?違了不少王法禮法。言談之間,也?有幾次不忠不敬之語……”

她不願多說。其實她所?背負的批評遠甚於?此。常有士大?夫高?談闊論?,說雖然?那個李氏有點才藻,也?是四書五經裡?泡大?的,較之男子,畢竟少了些倫常名教的覺悟,缺乏忠貫白日的家國情懷,無怪早早就和土匪暗通款曲,立場可疑,未知居心……

就連她的家人也?生出隔閡,認為她一介女流,為何一定要出這個風頭?,把自己鬨到風口浪尖,給家族丟臉。順帶連累夫家,趙明?誠在衙門裡?也?時常被人穿小鞋。

於?是乾脆自請調動,離開京師這個風口浪尖。

阮曉露見李清照神色暗淡,心中了然?,挺直了背,冷笑。

“回山東吧。俺梁山最?是好客,從?來不做恩將仇報的事兒。”

她就猜到。照宋朝官場這傾軋內鬥的德性,李清照當時要是縮在一旁聽天由命,沒人會覺得她有錯;隻要她站出來,不管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隻要她沒打個響指,當場把匪兵給團滅,事後總會讓人尋出錯處。

哪怕她給王朝續了一命,避免了一場天下浩劫——可她越禮了啊!

李清照搖頭?笑笑,飲儘杯中酒,長?歎一口氣。

“十六州如今治下安穩,未有大?動亂,倒是出乎我意料。”臨出門,她又轉回身,輕聲道,“我本?以為,治理地方非江湖好漢所?長?,最?多堅持三兩個月,就會難以為繼呢。”

李清照是文人,平生從?未學?武習兵,但心態上卻甚是要強。好比運動場上,撞見個比自己強的對手,縱有千般不服氣,也?不得不公允地誇上一句。

阮曉露樂了。她隻靠想象,也?大?致能猜出原因。

雖然?隻是偶爾從?李清照處聽到隻言片語,但她也?能模糊推測,經過近一年的過渡,十六州儼然?成為獨立一國。在那裡?,樸素的公平正義取代了皇權欺壓,人民當家作主……

當然?還沒實現,但至少朝那個方向邁了好大?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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