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宋使卻迅速點頭,有些討好地笑道?:“明?白,明?白。畢竟是南國人,老在北方待著也不?是個事兒。下官這就去辦……”
“稟太後,”嶽飛倏地起身,道?,“小將鬥膽,此事需從長計議,不?是說走就走的。”
答裡孛微微沉下臉。
自從金國不?再是切骨威脅,這“維和軍隊”自然也沒有存在的必要。偌大一個遼國,居然還需要非本國軍馬——儘管是不?隸屬於任何人的民間?武裝——來維護邊境,本身就有損國家形象。更彆提,聽說這支兵馬在當?地威望極高,清除匪患、維護安定之餘,居然還搞屯田、搞商貿,和當?地百姓相?處得如魚得水,對她來說,更是肘腋之患。
當?然,就這麼把他們打發走,也不?免有過河拆橋的意思,於國家麵子上不?好看。為表補償,她贈的禮物可不?少,足夠這些兵馬回鄉養老,吃用?一輩子。
答裡孛尚未言語,旁邊的宋使先不?高興了。
“小嶽將軍,下官知?道?你在當?地受人擁戴,名氣大,挺威風。”他低聲道?,“但那畢竟是彆人的地盤,怎好長居?況且,你也是大宋子民,等聖旨一到,你不?想走也不?行,還是儘早做準備的好……”
“嘖,使君大人這話可說得差了。”有人突然插話,“人家堂堂菊兒汗,可不?興讓你這麼忽悠。”
那宋使急回頭,看到一張明?媚紅潤的漢人女子麵龐,朝自己挑釁地微笑。
答裡孛身周眾臣先是捏一把汗,互相?詢問,很快認出?來:“這是當?初在遼河上救過太後性命的那個江湖女俠。”
本可以繼續追隨太後,像那個金毛混混段景住一樣,來個“從龍之功”,撈個女將軍、女官當?當?,她卻沒抓住這個好機會,至今在那土匪寨子裡粗茶布衣,可謂不?識時務的反麵典型。
不?過大約是遠香近臭的道?理,如果她真的“從龍”,富貴雖然唾手可得,但天?威難測,哪日?獲罪挨整,丟人丟命,也在太後一念之間?。反倒是她回歸江湖,太後對這個南國女俠倒是念念不?忘,埋首朝政之餘時常感慨,像她那樣的純真勇敢之人,自己身邊是越來越少了。
答裡孛回首,臉上金色胭脂一閃,笑道?:“你遲到還有理了!過來!”
阮曉露起身,還是行足了禮,才笑嘻嘻上前,立在答裡孛身邊。
答裡孛:“你那相?好呢?”
阮曉露笑答:“沒來。”
“換人了?”
“怕冷。”
答裡孛哈哈一笑,思緒飛回當?年冰封的遼河,想到了那個狼狽無助的自己。
時隔多年,她再也不?是那任人宰割的小公?主。而身邊的舊友,卻似乎一點都沒變,依舊是元氣滿滿,一副明?麗爽朗的笑顏,讓她暫時忘記紛繁事務,回到那奇詭絢麗的江湖之中。
第 303 章
答裡孛忽而傷感, 也就沒注意到,阮曉露已經打開話匣子。
“首先,沙門島和議依然有效, 你在鴻臚寺培訓的時候沒人?跟你?說?”阮曉露聲音不大,一雙眼隻是看著那宋使, “算了, 簽協議的時候我恰好在場,給你?補個?課。協議遼軍不能進入維和軍馬駐地, 這是原則;要想改,也容易, 再攢個?局, 修改協議便可, 但這也非一蹴而就的?事, 程序上不能偷懶, 否則你回去也沒法跟你家皇帝交代。”
那宋使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雖然人在異國, 當官的?特權縮水不少?, 但大遼上下對他?也禮貌有加, 沒人敢這麼不客氣地跟他講話。
但這姑娘據說是十六州裡的女大王,雖然名義上仍是大宋子民,實際上完全不受皇權管轄。她再怎麼蹬鼻子上臉, 他?也沒轍。
當年東京之亂時,這宋使也在京城當差, 瞥見過一個?驍勇英氣的?女匪,和麵前這個?蠻橫無理的?姑娘,麵貌依稀相似。但在官方口徑裡, 那女匪畏罪自首,被監在京師, 早就急病而死?,罪有應得。
這世上沒有起死?回生之術,宋使想,近墨者黑,女土匪大約都長一個?樣,說不定都是一家子。
答裡孛臉色逐漸不善,看一眼阮曉露,“還有呢?”
阮曉露被她的?目光中?的?寒意掃得有點發?毛。隨後想到,自己畢竟名義上還拿著大宋國籍,又是人?所?共知的?“大遼人?民的?老朋友”,今日?再怎麼得罪答裡孛,隻要沒犯遼律,最多不過是個?驅逐出境。
“還有,”她瞅一眼嶽飛,笑道,“嶽將軍隸屬保毅軍,就算要調動,也是俺們節度使下令,不用勞煩聖上操心。”
十六州易幟以後,消息傳到維和軍隊。和所?有受波及區域的?百姓一樣,當時的?統帥嶽飛麵臨兩?個?選擇:掛帥回鄉,與保毅軍切割關係,或者繼續留在隊伍裡,遵守“鄉約”,接受節度使的?領導。
傳訊的?嘍囉向嶽飛保證:“俺們隻是爭取了一點自治的?資格,揍貪官、殺惡霸,不用朝廷授權。絕對不反大宋,不侵州縣。而且還協助防禦北疆呢。要是遼國那邊有動靜,俺們第一個?頂上。”
嶽飛出身農家,讀過書,但也算不上飽學鴻儒。嘍囉彙報的?這些變化,並沒有觸及他?的?道德底線。他?和梁山軍馬共事多時,也信得過這些頭領的?人?品。
他?從實用主義出發?,決定留在軍中?,繼續維護和平之重任。
好在,對尋常人?來說,“鄉約”和皇權衝突的?時候很少?,讓他?很少?麵 臨兩?難境地。
“緩衝區”戰後滿目瘡痍,遷來的?百姓胡漢雜居,並且在維和義軍的?影響下,正在飛速漢化。
嶽飛迅速衡量利弊,也表態:“如今秋收之際,緩衝區內離不得人?。況且小將在彼駐軍日?久,已與當地百姓關係緊密。貿然撤換,隻怕有損民眾之利。而且……”
下麵的?話就不好直說了。而且答裡孛雖然承諾會派本國軍馬替換,但拋卻和議限製不說,誰都知道,遼國主力部?隊此?時都在忙著征討草原諸部?,不可能突然分出精兵,飛到過去的?遼金邊界去救急。
這時候撤走,不僅多年的?經營付諸流水,而且等於重新將民眾置於兵痞盜匪、以及女真殘部?的?威脅當中?。
阮曉露也跟著一唱一和,把?那宋使說得啞口無言。
答裡孛微微冷笑。眼前三個?南國人?,兩?條心,在自己麵前公?然內訌。
耶律大石看出冷場,麻利吩咐兩?句。奴婢收拾場地,樂工奏響絲竹,舞女翩翩起舞,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
新歸附的?草原部?落派人?前來參拜新的?宗主,獻來健壯的?男奴和美貌的?女奴。又派出年輕健兒?,給皇帝太後表演摔角。
答裡孛這才稍微展顏,看得饒有興趣,令摔角手脫膊,露出黝黑結實的?身體線條。每一次肌肉的?收縮和舒展都野性十足,汗珠一滴滴落在地上。
大漠蒼黃,綠水蜿蜒,陽光發?白而刺眼。草木和泥土混合的?香氣,加上刺鼻的?馬匹膻味、人?體的?汗味,又混入奢侈的?烏木、龍涎香,結合成一種溫暖而怪異的?味道。
“小六,坐這來。”她拍拍自己身邊的?羊皮,閒閒的?道,“南國規矩多,今兒?讓你?飽飽眼福。”
答裡孛身後幾個?美少?年會意而笑,恭謹地讓出位置。
四麵近臣賓客都露出豔羨之色。和菊兒?汗同席而坐,極少?有人?能得到這種殊榮。
答裡孛此?舉,也是傳遞出來一個?明?確的?信號:凡是相助於她的?,不論是何民族,不論時隔多久,都會予以優待,表明?不忘功臣之意。
同時,在場中?諸人?心中?植入一個?縹緲的?希望:有朝一日?,坐在菊兒?汗身邊的?,會不會是我?
阮曉露不敢不遵,心裡卻不以為然:不就是壯漢嗎,俺在梁山天天看。
她上前兩?步,和段景住擦身而過,卻被這金毛輕輕拉住,低聲提醒:“娘娘,今非昔比,你?說話注意著點兒?。”
阮曉露衝他?快速一霎眼,表示感激。
剛坐下,答裡孛親親熱熱將她攬住。一陣異香包圍了她。
“阮姑娘,你?出息了。”答裡孛盯著摔角手,烏黑的?嘴角勾起沒有溫度的?笑意,“跟我作對,很好玩嗎?在開封的?監獄裡沒待夠?”
阮曉露一瞬間上火。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如今又不是梁山寨主,閒人?一個?,想去哪去哪。”她也低聲道,“我巴不得在你?這白吃白住,好好瞧瞧大漠風光呢。”
答裡孛長笑。
“如此?說來,我白白讓人?殺了一年的?雞。”
阮曉露大吃一驚,“你?、你?也有份?”
她想起當時時遷說的?,“從江南到山東到幽燕”……
靖康元年,對遼宋兩?國的?雞來說,真是不太友好。
答裡孛欣賞她那一驚一乍的?表情,驀地收了笑容。
“你?們在南國搞的?什麼鬼,彆以為我猜不出來。宋室衰微,你?們要想取而代之,少?不得需要我大遼相助。雖說是從長計議的?事,但早早通個?氣,也好勁往一處使。你?們若是處處給我使絆子,我也不介意幫趙桓清理一下這群不聽話的?刺兒?頭。”
阮曉露望著藍天白雲。就知道這免費美酒沒那麼好蹭。
數年不見,答裡孛變化甚大,但有一樣和做公?主時沒什麼變化,威脅起人?來,還是那麼直接。這種話,換成任何一個?遼國臣屬,都絕對不可能出口。隻有答裡孛本人?,才有資格坦率如斯。
阮曉露點點頭,許久,才笑道:“這是哪個?漢臣給你?進的?讒言?好像我們……”
她忽然眼一尖,瞥到帷帳裡一角藍色的?漢服。
有些漢臣不願在這種展示肌肉的?場合露麵,因此?今日?退居二線,將舞台留給更加驍勇的?契丹同僚。
原本是一帶而過的?細節,可阮曉露卻生出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身衣裳搭配得光鮮齊整,很是奪目。上一次她看到如此?衣品的?漢人?,還是在……
突然砰的?一聲,有個?摔角手被大力掀翻在地,口鼻出血,一動不動。原來這些摔角的?漢子見太後和一個?女客親熱交談,隻道是在議論自己,紛紛使出十二分氣力,打得格外賣力。那勝的?捶著胸膛,縱聲高?呼。
答裡孛微笑,“賞。讓他?到朕的?禦林親衛裡當差。”
摔角手如同打了雞血,下手更加狠辣,頃刻間,三四人?重傷倒地,有一個?更是當場沒了呼吸。餘下的?有些膽怯,不敢再打。
不過這些都是部?落進獻的?奴隸,死?了也就死?了。幾個?草原貴族趕緊下令,令換上更強壯的?來。
答裡孛陰沉著麵孔,低聲吩咐:“讓他?們選出部?落裡最強的?武士,誰戰到最後,朕封他?做‘想昆’——大部?族首領,統帥西北路招討司,可號令草原諸部?,生殺大權皆歸於他?。讓他?們上!”
草原諸部?首領麵麵相覷。一些聰明?人?隱約看出,答裡孛意在挑撥,培植傀儡,讓他?們和其?餘部?族反目成仇,籍此?將草原勢力分而弱之。
阮曉露看到,那個?金環小哥麵露不忿之色,輕輕對身邊人?搖頭。
但得到遼國官號的?誘惑太大了。這些部?族本就甚是野蠻落後,在大漠高?原裡掙紮活路,從來進不去文明?世界的?圈子。況且部?族之間本來就有各種世仇,比一盤散沙強不來多少?。
靜了片刻,有人?大吼:“為菊兒?汗儘忠!”
組織自己手下部?將,列陣衝向對麵的?同胞。
血肉相搏,草原喋血。
……
來自“文明?世界”的?四方賓客,開始看得津津有味,也知這是遼國立威的?手段,都跟著捧兩?句場。看了一會兒?,便有人?不忍,借口更衣解手,退到帳內。
阮曉露也看不下去,喊兩?聲“彆打了”,自然是石沉大海。答裡孛氣定神閒,看著一個?個?草原勇士流血、倒下,嘴角噙著愜意的?笑。
“是誰給你?出的?這餿主意,”阮曉露怒道,“把?你?架這麼高?,搞出如此?鋪張排場?真惹出天怒人?怨,人?家隻會恨你?殘暴無道,說你?德不配位,而底下的?小人?早就名利雙收!公?主!”
幾個?侍衛眼一瞪,“叫菊兒?汗!”
段景住侍立在後頭,聽不見兩?人?具體言辭,但看答裡孛臉色,已知不妙,苦著臉,拚命朝阮曉露擠眉弄眼。
帷帳內的?藍色漢服又是一閃。阮曉露心中?劈下一道閃電,頓時明?了。
“史文恭!是不是你?!”
從大金國铩羽而歸,此?後便在江湖絕跡。沒想到,多年過去,他?依然精準地找到了最有潛力的?主公?。
答裡孛終於開口,語調威嚴。
“我用誰,提拔誰,這些不是你?該置喙的?事。”
她又對帷帳裡的?人?說:“你?先退下。這裡不需要你?。”
帳內的?人?輕輕一笑,聲音直傳到阮曉露耳邊。
“管太多。”
阮曉露回敬:“這兒?不是你?呼風喚雨的?地方!“
她目送史文恭走遠,才認認真真地回答方才的?問題:“沒人?想跟你?作對。如果菊兒?汗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沒有仗勢欺人?,沒有尊卑之分,沒有饑餓和苦難,沒有無謂的?征戰和鮮血,我馬上帶著十六州叛變投誠——問題是,她能嗎?”
摔角場內血腥四濺。場外,一群衣衫襤褸的?男女奴隸被驅趕前進,鮮血滴入微黃的?草場。稍遠處,濃煙滾滾,那是不願屈服的?草原諸部?的?敗兵,被遼軍萬馬踐踏處死?,燒屍的?黑煙彌漫上天。
答裡孛冷笑。
“既然這麼與世無爭,那維和軍馬賴著不走,可是有所?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