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提著秦明的首級,去叩青州的城門,就說我誅殺叛將,前來領功。那慕容知府是好大喜功之人,一定會放我進去。到時你們派大軍埋伏在後,可一舉打破青州城,城內錢糧足夠山寨使用三年以上……”
黃信急切地滔滔不絕,卻沒注意到,幾個頭領的臉上都現出極端厭惡之色。
倘若宋江這種實用主義者在場,也許會覺得這是個妙計;既然已有的損失不能挽回,不妨放眼將來,把黃信這個精明而狠辣的角色,最大限度地利用一下。
可惜宋江並不在場。黃信的雄心大略並無人賞識。
晁蓋疲憊地一揮手:“還是彆講了吧。”
林衝出列,一刀揮過,黃信身首異處。
吳用如夢方醒,抱著軍法簿抗議:“我還沒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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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信的屍首,連同秦明、燕順、鄭天壽,都埋在了後山清靜之地,跟王倫做了鄰居。
人在江湖,生死都是尋常事。山上死的人多了,荒地顯得有點潦草。於是派人整修了一下,修成一個小小墓園,旁邊添了一排樹。王倫那個豪華墓碑,也不再顯得那麼突兀。
公孫勝主持了一場法事,跟下麵幾個冤魂溝通了一下,告訴他們罪首已伏誅,你們放心投胎去吧,彆忘了保佑山寨興旺。
其實死的這幾個人,都是上次宋江塞過來的“上山團”,跟山上的老人還沒太培養起感情。如今人有事,大家唏噓一陣,也都各自平複情緒,沒受什麼心理創傷。
晁蓋和軍師悄悄商議:“這些人都是宋公明保薦,但畢竟相處日少,宋江兄弟雖是聰明人,但太重感情,也未能看破他們的真心。回頭有機會寫封信,提醒一下宋兄弟,知人知麵不知心,以後可不能隻顧著交朋友,讓人給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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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曉露在聚義廳接受表彰。由於她機敏警覺,處變不驚,出手果決,為梁山解決了一個極大隱患,眾望所歸,獲得本月的甲等功。
“女中豪傑,真真的女中豪傑!啊——”晁蓋端著酒碗,大著舌頭衝旁邊人笑道,“人不可貌相,哎,這個六姑娘啊,不遜她的兄弟,女中豪傑!我跟你們講,以後你們生女兒,啊,就照著她這樣子養,咱們梁山何愁不興旺……”
聚義廳裡的幾百好漢都醉了八分,也忘了琢磨琢磨自己這輩子到底有沒有機會討老婆生女兒,總之老大哥的話一定沒錯,紛紛舉杯喝彩:“好!”
阮曉露接過三張軍功券,待嘈雜稍靜,咳嗽一聲。
“俗話說好事成雙,今日還有一人當獲甲等功。正是多虧此人,我才得以發現鄭天壽兄弟的遺體,進而發現真凶的行凶手段,找到了正確的破案方向……”
不少人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在說誰。
隻有花榮臉色稍變,慌忙站起來推辭:“舍妹頑劣無知,擔不得此等大功!”
吳用猶豫片刻,出言支持。
“花將軍不要妄自菲薄,你們是將門世家,令妹的功勞有目共睹,快讓她過來吧!”
阮姑娘這個提議,倒是提點了軍師:宋江帶上來這批新人跟梁山氣場不合,上了山就自相殘殺,死了一半;而花榮難得的出淤泥而不染,雖然沒怎麼乾活出力,至少沒有和黃信他們同流合汙。這種人,必須拉攏。
晁蓋也說:“花二小姐協助找出真凶,也算是間接給秦明報了仇,以此事論,當是女中豪傑。”
老大哥也有他的考量:他一廂情願地揣摩,花小妹無端死了未婚夫,一定悲痛欲絕,最好安撫一下,以免她作妖生事。
花榮麵色複雜。他當然知道妹子離“悲痛欲絕”差得遠。秦明出事把她嚇得不輕,然而她平複情緒之後,見天兒喜氣洋洋,飯量多了一倍,樹根下見到個螞蟻搬家都能咯咯咯笑上半天。
她每一聲笑,都像利箭紮在花榮身上,讓他不禁懷疑自己過去的那些堅持。
當宋江提出親事的時候,他明明覺得門當戶對,妹子終身有托,且一石二鳥,正能解當時燃眉之急。妹子深明大義,肯定會像以往一樣,對他言聽計從……
卻不知,她抗拒這樁強加於己的婚事,竟瘋狂到了如此地步?
甚至,當得知秦明對山寨有異心的時候,他自己不知為何,竟然有一絲解脫的情緒,讓他簡直懷疑自己的人品……
有人催促:“花將軍,叫你呢!”
花榮這才回神,來不及細思,隻好順著吳用的話說:“叫、叫二小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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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妹一頭霧水地推門進來,被如雷的掌聲嚇了一大跳。
她弄清楚怎麼回事,當即笑靨如花,伸手叫道:“拿來!”
三張軍功券到手,花小妹珍而重之地撫去上麵的油膩,將紙片揣進袖子裡,然後蹦蹦跳跳地回到席間,坐在阮曉露身邊。
“我立功啦,我立功啦!”她灌一口酒,小聲興奮說道,“這個月就咱倆立功!誰說女子不如男!你瞧這軍功券!多閃亮!”
阮曉露笑道:“你又不是沒見過。”
然後打量一下花小妹,“化妝品用完了?老三樣,胭脂螺黛桂花油?三天後出行,我給你在船艙裡留個位置。”
花小妹卻猶豫,隨後搖頭如撥浪鼓。
“不急不急,先不用帶……”
自己掙的軍功券,舍得花就怪了。
“我……哦對,”她狡黠一笑,“我老公剛死,要守孝,不能打扮哦 。”
“節哀順變,”阮曉露舉起碗,“乾!”
花小妹沒了心事,喝得酣暢淋漓。半醺時,胡話連篇。
“哎,你實話說,”她咬耳朵,“這回秦明真的丟命,不會是你幕後策劃的吧……”
“我謝謝你了!”阮曉露一杯酒堵住她嘴,“這要是有人聽到了,當了真,我死無葬身之地。”
花小妹當然也是開玩笑。她雖然莽,倒沒那麼蠢,也不覺得阮姑娘有那等本事。
“看來他是命中該死,我倒白著急這麼久,還鬨出這麼多亂子……”花小妹噴著酒氣,鬱鬱道,“阮六姑娘,我之前不該說你膽小鬼。江湖險惡,我胡亂指使你做事,也不妥當。好在你還是幫了我,強似那幾千臭男人……”
她性子直,認準的事一意孤行,然而這麼一遭變故經曆過來,也稍微看清了一點人心黑白。過去的一句無心之言,阮曉露幾乎都忘了,她卻耿耿於懷,覺得必須說開了,否則心裡不舒坦。
阮曉露沉默片刻,一笑。
“糾正一句,我其實沒能幫到你什麼。”她瞥一眼廳中火把獵獵,小聲說,“就算秦明壽數已定,那鄭天壽的線索,是你自己發現,你自己串起來的,這才能找到真凶。況且……”
阮曉露回憶過去一些事件,忽然無端起冷汗,酒醒了三分。
“況且,那日引王矮虎出洞,你記不記得,當時咱們演得不真,他差點要半途開溜,說什麼,鎮三山約了他喝酒,俺先走了……”
花小妹“啊”了一聲。那天她雖然氣得神誌不清,但過後回想,各樣細節都記得真真兒的。
“黃信的第二個目標不是燕順,是王矮虎!”阮曉露低聲道,“如果沒有咱們打岔,王矮虎那日就會被毒死,被黃信從容毀屍滅跡。那燕順也不會死在校場,山上的無頭命案就沒法破,秦明黃信不會暴露,他們還會按照原本的計劃,娶了你,然後暗地顛覆山寨……
“所以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你。如果你被王矮虎騷擾後,忍氣吞聲不聲張,那麼現在的一切都不會發生。”阮曉露燦爛微笑,“是你幫了你自己。我不過給你跑跑腿而已。”
花小妹聽得如癡如醉,半晌說不出話。
忽然,一隻手搭在她肩膀。
“小妹。”花榮沉著臉,“先彆吃酒了,我有話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