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警惕起來,還站起身,往窗外瞄了瞄。
“梁山就是我的第二個家,我隻想讓它安安靜靜當個世外桃源,不想讓它變成某些人的名利場。”阮曉露喝乾一碗酒,一口氣道,“你們不知道,上次宋江路過梁山,風頭出儘,帶來一群妖魔鬼怪,有的是色鬼,有的吃人肉,還有的一上山就策劃殺人……”
李立店裡的酒還挺有勁。阮曉露借著微醺的酒勁,比比劃劃,一股腦把這批人的劣跡控訴個遍:清風山三廢就不說了,王矮虎到處騷擾人,被她整了;燕順居然找她代購人肉,被她糊弄過去;這些還不算最勁爆的。秦明黃信策劃連環殺人案,還妄圖嫁禍於她,她差點成了命案嫌疑人,所幸花小妹發現了鄭天壽的屍首,幫她洗刷冤屈,找到真凶……
這些事,算是梁山的“家醜”,晁蓋壓得很緊。揭陽三霸相隔千裡,更不可能知曉內幕。
縱然幾位惡霸見多識廣,聽著聽著,也被這些糟事兒刷新下限,不時交頭接耳,一副嫌棄的神色。
“小妹妹,”穆弘頗為同情地評論,“梁山大寨看起來光鮮,裡頭的汙糟事兒也不少。你瞧瞧,家眷上山沒得享福,日子也不好過哇。”
張順道:“但凡在朝廷手下乾過事的,多少都心術不正,他們……”
阮曉露微笑看他一眼。
張順卡殼:“我、我不是說宋江哥哥,他是例外,我說彆人。”
李俊總結:“他們占山為王,要管著幾千人不出亂子,當山大王跟當官差不多,確實不如咱們逍遙。”
“姑娘!”童威一拍桌子,“不如你彆回去了吧!”
他弟弟瞪他一眼。童威才想起倆人現在屬於對立陣營,連忙找補:“我是說,你今兒不交代清楚,彆想回去……”
“……宋江這人,重情重義,恨不得全世界都是他兄弟。如果宋江再上梁山,發現他的那些‘兄弟’都死了,定然第一個饒不過我,對不對?”阮曉露不等彆人催,自己話匣子收不住,“就算他寬宏大量不找我尋仇,他以後狗改不了吃……呃,他以後故技重施,為了什麼山寨興旺,一撥一撥地往山上帶這種人,梁山能有好日子過?興旺是興旺了,興旺過後就是虛妄。高樓起得越高,塌的時候越響……
“寨主他們講義氣,不願去想這些;我沒那麼大格局,我隻想好好在山上,跟一群也許本事不夠頂尖,但是正直正常的人,過日子。”
她說著說著,打個酒嗝,忽然有點想哭。
整個水滸傳,就是一部梁山滅亡史。她在這一去不回的世界裡,還能逆行多久呢?
整個酒店安靜了一刻。一群烏鴉飛過屋頂,留下一頓怪叫。
李立小心翼翼地說:“宋公明……不是那樣的人啦。他交遊廣闊,偶爾識人不準,也屬尋常。你也不必那麼悲觀,梁山這高樓,一時半會塌不了,偌大的基業,也不會因為他一個人就倒了。不信你聽聽綠林裡口碑……”
上個月宋江從山東刺配江州,第一站就折在他的黑店裡。李立見是一條大魚,連忙報告李俊,倆人給宋江鬆了綁,好酒好肉伺候了一頓。宋江對他倆千恩萬謝,稱兄道弟,那叫一個熱絡。
李立跟宋江隻見過這麼一麵,對他的印象特彆好:文明禮貌有名氣,人傻錢多講義氣。待人接物超和氣,黑白兩道都服氣。
阮曉露:“沒錯,你可以說他算個好人——可他壓根就不適合待在江湖。他心裡都是忠義忠義,為了這兩個字,什麼都能付出。我懷疑……不不,我肯定,如果他上梁山,下一步就是拉人頭,運作招安,把那些好漢都送給朝廷,搞個編製,當然他覺得是為你們好……到時我還不知會在哪……唉……雖然我就是個跑腿的家眷,但那話怎麼說來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想讓梁山變成什麼樣,至少我要努力……不能袖手旁觀……”
反正大家都半醉了,她就那麼一說,彆人就那麼一聽。
張順忽道:“方才宋大哥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說了一番話,我也沒完全懂,但好像是提到本分做人、招安什麼的……聽起來真是為我們好……”
阮曉露“切”了一聲。
這張大順真是天真無邪,守著個魚行,每天拿優質蛋白當飯吃,沒長腦子沒長心眼兒,全長肌肉上了。難怪混成揭陽三霸裡唯一一個朝九晚五按時上班的。
阮曉露:“你們要是真拿了宋江,送到梁山去請賞——打算要多少錢來著?一萬貫?嘖嘖,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彆說梁山拿不出這麼多錢,就算有,宋江也不會讓他們出。多半還會把你們給介紹上山——共聚大義嘛!到時你們人在山東,被他們灌得爛醉,說得出個不字?穆家哥兒倆最好還得把家財都帶過去——有福同享嘛!然後你們人生地不熟,隻能跟定了他,以後跟他一起招安,當個黃文炳那麼大的小官,為了那莫須有的一萬貫,活成你們討厭的樣子……”
彆人她不知道,就張順的結局她記得清楚,招安後成了炮灰,讓人射成刺蝟,電視劇都不敢直接拍,糊了一屏幕的馬賽克。
她乾一杯酒,左手一攬穆弘,右手一摟穆春,推心置腹地說:“我這是在幫你們啊大哥們!你們懸崖勒馬,彆再打宋江主意,以後可能還有好日子過……”
酒勁徹底湧上來,她使勁揉眼睛,舌頭逐漸不聽使喚。啪嗒一聲,臉拍在桌子上。
周圍一切好像隔了個屏障。隱約聽見有人說:“她喝醉了。”
好像是李立的大嗓門:“扶我床上去,……哎你們彆這麼看我,我店裡就這一張床,客房都是擺設你們也知道……”
*
阮曉露迷糊睜眼,陽光照了滿臉。外頭鳥鳴蟲鳴,異常安靜。自己躺在個硬木板床上。屋子裡還有個小木桌,桌上攤著算盤賬本。好像是在個客店裡。
再抬頭,牆上掛著大小刀劍。牆邊歪著個哨棒。
放心了,還是同一個黑店。
“阮六姑娘,你醒了!”
一聲大嗓門穿牆而入。過了好一陣,才聽見腳步聲。阮曉露起床開門。催命判官李立頂著一張惡霸臉,張著血盆大口,笑眯眯跟她打招呼。
“你問彆人?哦,其他兄弟都有事務在身,一早就走了。有什麼事你找我就好。茶水已經在燒了。”
服務態度沒的挑。如果忽略這張臉,他絕對能評上揭陽鎮十佳文明商戶。
“走了呀?”阮曉露喜氣洋洋地說,“那我也走了。多謝款待,房錢怎麼算?”
李立還是笑著,露兩顆獠牙,堵在門口。
“阮姑娘,昨天我們商議過了。你說的那些話都很有道理。宋公明這趟渾水,確實不值我們揭陽三霸冒險去淌,否則後患無窮。”
阮曉露有點意外,禮貌點點頭。
“不客氣。那我走啦?”
“但是吧,這一萬貫掙不到手,兄弟們也有點心疼。”李立為難道,“阮姑娘義氣深重,人品可靠,智勇雙全,梁山上下缺你不得。你又有三個兄弟在彼,我們想著,為了你,他們總肯出一萬貫吧?”
阮曉露一下子火燒眉毛,眼睛瞪賊大:“你說什麼?”
“新的信我們已經寫好了。你在江州落難,幸好有我們搭救,人沒事,好吃好喝供著,這就把你送回家人身邊。姑娘如果會寫字兒,煩請在這信上也寫幾筆,顯得真。”
李立笑嗬嗬說完,一封嶄新的信遞到她麵前。上頭的口吻依舊很禮貌,態度依然很謙卑,歪歪斜斜的每頁紙上都寫著“江湖義氣”,然而再細看,字縫裡都是“拿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