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曉露腆著臉地指江裡:“現在不是有了?”
李俊:“那你還不走?”
當然啦,他心裡也大概有答案。她現在之所以還沒拍屁股走人,那是在向他無聲提問:姑奶奶今兒救你狗命,那一萬貫的賬,你還好意思要嗎?
果然,阮曉露真誠提問:“李大哥,揭陽三霸也不是啥貧困人口,你們就那麼缺這一萬貫嗎?”
李俊捧著水碗,果然沒暢飲,呷兩口,沉思片刻,反問:
“初見你們晁寨主那日,我言語不遜,但你覺得,我們真敢把他踹下水麼?”
阮曉露第一反應搖搖頭,心想,還不是因為我力挽狂瀾,攔著你們仨作死,這句謝謝還欠著呢。
可若是當時自己不出手,李俊打算如何收場呢?
南方人鬼心思多。揭陽三霸緊密團結在李俊大哥周圍,行事風格確實跟梁山的實誠人不太一樣。
她試著自己代入李俊。狠話先放出去。能訛到一萬貫呢,確實最好。但是雙方多半得討價還價,來回接觸。江湖人來往,就容易出事。一出事,就容易做人情。當初的“參考價格”開得高點,這人情也就更值錢……
太複雜了,她腦仁乾燒。
“原來如此,”她故作十分失望,“什麼退隱江湖,都是假的,忽悠熱心群眾……”
李俊一點沒受激,灌一口水潤嗓子,笑道:“最後一票,乾個大的。”
“……”
正說著,江上水聲響,聚來兩艘漏水破船。船上的大漢都掛了彩,有的包頭,有的包手,還有的一瘸一拐,掙紮著爬上卵石灘。
“大哥!你沒事,太好了!我們還以為見不到……”
聽言語,都是鹽幫裡的下線幫眾。
李俊跟他們稍微寒暄兩句,便道:“海沙村出事了。官軍說村民投了盜匪,不知是是真是虛,憑這個理由,要去剿,最後提去報捷的腦袋多半也是百姓的。去,把鹽幫兄弟都叫來,咱們不能坐視不管。”
那幾個傷病號卻搖頭歎氣:“大哥你不知,今早上江州城閉了門,出動了幾百官兵,凡是跟私鹽沾點邊兒的,或者根本沒乾係的,都不分青紅皂白捆進衙門去。幫裡兄弟,逃得性命的,都四散躲起來了。大哥要叫人,也得等這陣風聲過去……”
這時候江流又衝下來幾條船,帶來七八個鹽幫幫眾,全都是官兵收捕的漏網之魚,七倒八歪地抱著大哥哭訴:有的是睡夢裡被官兵破門,有的是賣鹽的時候被抓現形,有的是被同夥供出,稀裡糊塗撞上刀口,還好自己機靈,逃了出來,如此種種。
鹽幫好漢雖然強悍,畢竟不是正規軍。平時隻是流竄作案,能活到現在,全憑命大。
鐵拳當頭捶下來,也隻有逃之夭夭,暫避風頭的份兒。
那鹽幫幫眾有些泄氣,一邊給自己包紮傷口,一邊說:“大哥,我看你也傷得不輕,兄弟鬥膽一勸,不如趁機養精蓄銳,等風頭過去,那狗太師回京,再重新開張買賣。沒了海沙村,海邊鹽田多得是,再尋貨源也不難……”
童猛吼道:“放屁,我的爹在海沙村!”
那鹽幫幫眾賠笑:“那就星夜馳舟,趕快將老太公取來,免遭戰火荼毒,也算儘人事。那一整個村子,男女老少,咱們如何管得?”
李俊閉目休息片刻,正色道:“這村子供了我們幾十年衣飯,及至禍到臨頭,我們卻束手不管,還算什麼江湖好漢?我今日便扯帆東行,爭取搶在官軍前頭,去探知備細。你們若要將息養傷,願留在江州的,我不怪。等我回來,依舊做一處兄弟。有仁義之心的,不怕死的,就隨我而行,給那些手無寸鐵的村民博一博命!”
他的血染著半邊身體,江風驟起,吹得他打了個趔趄,扶住童威的手站直,卻是凜然生威。
童威童猛率先響應:“當然跟著大哥去!海沙村的鄉親父老,咱們不能見死不救啊!”
其餘負傷幫眾商議片刻,也都舉手道:“大哥要去哪兒,我們水裡來火裡去。”
李俊一個個拍他們肩膀,笑道:“傷重的還是回去養著。還能打的,再跟我來。”
江水中忽然翻出一個浪花兒。一個雪白的人影憑空閃現,踏著雪浪躍上岸。
一群幫眾眼都直了,隨後大聲喝彩:“浪裡白跳!”
“接到李立兄弟報訊,才知道這裡出事,兄弟來遲了。”張順輕快地一笑,跟著幾個幫眾舉起手,“我在江州弄出這麼大動靜,如何能回去安穩做生意,不如避避風頭再說。我便助你走這一遭,省得讓不長眼的外人覺得咱們揭陽三霸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孬種。”
這裡的“外人”指的是誰,不言而喻。張順餘光一瞥,瞥到那個壞他好事的阮姑娘,猶有餘氣,正打算再巧妙地譏諷兩句,忽然看到她也舉了手。
“算我一個!”她喊道,“多個人出力,勝算大點兒。”
鹽幫幫眾有的早就瞧見她了,沒好意思問是誰,免得顯自己孤陋寡聞;聽她這麼一喊,可都坐不住了,紛紛麵露喜色,問:“大哥,這姑娘是你請來的救兵嗎?哪幫哪派的?她帶了多少人?”
張順風頭出三秒,高光讓她全搶走,氣得臉紅。
“她就一個人——小妹妹,這不是春遊踏青,我們在商量正事。”
李俊笑道:“江州閉了城門,你沒處可去了不是?無妨,我叫人護送你到穆家莊,安心將養一兩個月,然後……”
“我是誠心加入,”阮曉露仍舊舉著手,條理清晰地道,“我知道幾位大哥如今心裡都挺糾結。放了我呢,舍不得,畢竟那一萬貫賞錢飛得冤;留著我吧,又沒工夫管,海沙村的事火燒眉毛,畢竟得先顧那頭再說。所以我提議,眼下李大哥缺人手,我給你們賣一次命,回頭咱們恩怨兩清,你們也彆再追著我討錢,我回梁山後也不讓他們記仇。咱們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欠誰。”
她摸出個手帕,黑店裡尋塊炭,潦草寫了幾個字。
“你們誰留在江州的,把這個帶給我梁山同伴,報個平安。彆讓他們冒然來尋我,平白給自己招險。”
一幫好漢誰也沒接她那帕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啞然失笑,最後哈哈大笑。
童猛假作委屈:“談錢傷感情,你彆把我們想那麼唯利是圖嘛。”
“小妹妹,好意心領了!”張順笑道,“到時我們還得騰出手救你。”
童威訕笑,把這話美化了一下:“你不是我們鹽幫的,犯不上去平白送死。”
說來說去,意思都一樣:嫌她本事不夠。幫一次忙不值一萬貫。
“你也知道是去送死啊?”阮曉露盯著童威,麵色嚴峻,“官軍要偷你的家,你們這隻有十來個人,多半身上掛彩,卻有可能撞上五百水師,可不是送死麼?李大哥,你想好怎麼打了嗎?”
李俊慢慢擦拭腰刀,道:“官軍數量十倍於我,又有何妨?拚了命去,一個打他十個,也夠本了。”
阮曉露感歎:“海沙村的鄉親一定對你特彆好。”
李俊不解:“說什麼?”
“我問你,村裡有多少村民?幾多老幼,幾多少壯?村裡什麼地形?多少水,多少灘塗?有多少船,有多少木材和鐵器?”
李俊停了擦拭腰刀的手,有些驚異地看她。其餘幫眾也噤了聲,坐直了些。
“知曉這些有什麼用?”童猛莽撞撞說,“我們是民,又不是兵,這裡也沒將官……”
“拜托,”阮曉露揉揉眉心,“我三個兄弟在梁山訓了幾年水軍,大大小小打了幾十場惡仗,難道我都在水寨裡睡大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