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宅子裡完全大變樣了。
守門的瞧著嬤嬤就問:“你誰啊?”
嬤嬤道:“不長眼珠子的東西,寧家出嫁的姑奶奶來瞧她親爹!”
守門的呸了一聲在地上道:“我們家老爺哪能生這麼大個姑娘?”另一個拉著他擠眉弄眼,又對嬤嬤說:“你等著,我去問問二太太。”
小五聽著就犯嘀咕,這麼說還有大太太?寧老狗話都說不出來還有這能耐?
一問才知道,三個大夫在這頭住著住著,深覺山中寂寞,不忍自己空宅鎖青春,就偷摸都置了家,說是三兄弟,孩子生了好幾個,還讓丫頭小子叫他們老爺,叫妾太太,幾個孽障也口稱少爺。
每次寧家人來都先有口信過來,三個人就提前收拾了,不叫新買的這些人出來。
這回小五是臨時起意,一來就把事情撞破了。
三個大夫哆嗦著得不行,一邊招呼妾上酒上菜的招待小五,回頭就互相商量,這宅子裡得還給寧家了。
一個說妾怎麼辦?帶回去他可不敢。
一個說提腳賣了就是,孩子留下來就說是新收的小藥童。
不到中午,三個大夫就出去叫了人牙子進門。
小五的嬤嬤兩三下把話套出來,吃驚地跑回去給小五學了一遍:“多稀奇!這幾個老雜毛在這真把自己當根蔥了!花著寧家的住著寧家的,小妾孩子一窩一窩拉。”
也不知道大哥知不知道,要是知道就有趣了。
小五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眼珠子一轉,她跟嬤嬤道:“你偷偷叫一個機靈的過來,就說陪我說說話。”
說著自己整整衣服跑到正屋看寧老爺去了。
三個大夫指著這搖錢樹吃飯,把他當親爹伺候,躺了這麼些年身上一個瘡都沒有。
大夫心裡害怕,下了針愣是把寧老爺紮醒了,想著讓他看在自己照顧他這麼多年的份兒上說說好話。
寧老爺好像從天外回來,他腦子還停在六年前,睜眼看著小五也說不出話。
小五慢慢把事情說給他聽。
寧老爺明白了,這個是他的閨女。
閨女是不值錢的。
在寧老爺心裡,外頭的兒子女兒都不值錢,他龍精虎猛要生多少有多少,隻是閨女還要不值錢一點。
他努力睜大眼睛,看著小五的樣子,頭上有一根金簪,身上穿的是家裡的好料子。
瞧著寧宣對這個妹妹還不錯,但這是他最不瞧不上的賤妓生的孩子。
麻雀變鳳凰也還是麻雀!
寧老爺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思索半天這孩子到底來乾什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她缺錢了?自己如今都成癱子了,哪有錢給她?寧老爺漫不經心地想。
小五摸了下胃,孝順地給他擦著頭臉,俯身在他耳邊輕輕說:“爹,我是來賣你的。”
賣他?
寧老爺目眥欲裂,他拚命想說話,想罵死這個孽障,她是什麼身份也配賣他?
下賤種子,自己是她的親爹!天打雷劈的東西!
小五享受地看著他驚恐的眼神。
她記得小時候姐姐找人算過命,算命的婆子說姐姐壽命不久,要印五百冊懺悔經才能平安。
姐姐掏了銀子想換條命。
小五知道銀子是好東西,她眼珠子一轉,立馬沾香發誓說,姐姐啊,我會有大出息的,以後我有出息了一定會對你好,你要什麼給你買什麼,一定讓你舒舒服服地壽終正寢。求這老雜毛還不如買個麥芽糖求求我,要是給我麥芽糖,我一定會努力奮進,好好孝順你,如果不孝順我就不得好死,即死也不能善終,還會永墮沉淪地獄。
那老婆子看買賣黃了,陰陽怪氣地跟小五說,你是孽胎禍根轉世,你娘十輩子都是頭上插稻的,還想壽終正寢?老婆子看,——兩個都是渾身爛膿的貨色。
姐姐起來跟那婆子打了一架,抓得那婆子臉跟花貓似的。
收拾完婆子,姐姐氣呼呼地坐著搖涼,還剪了一截頭發下來燒成灰倒在她杯子裡。
小五嚇得不得了,問她這是要乾什麼。一大早又是扯頭花又是罵雞狗,這會兒又要喂她臟東西。
姐姐沒好氣地瞪她:“姑娘家嫁了人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看我?”
小五年輕得要命,舔著麥芽糖樂:“隻要我想你,自然日日都回家。”
姐姐歎氣:“日久年深,你哪記得著我?”說著她把混著發灰的水給小五灌下去道:“你要是說謊,老娘的頭發就在你肚子裡生根,讓你腸穿肚爛!”
小五小時候糊塗,大了胃裡就越來越燙,她瞧著敏敏就想,自己踏遍千山萬水肯定也找不到姐姐了。
不過還好,姐姐有一截在她肚子裡。
年一年複一年,多少個春秋過去了,看著垂垂老矣的寧老爺,小五看得痛快極了,她扯著嗓子跟“大太太”說了一遍大夫要賣人的話。
大太太聽得哆哆嗦嗦的,手也跟著開始扯雞爪瘋,水都端不起來。
剛開始大太太還不信,等麵生的婆子笑眯眯地抱著兩個麻布口袋走時,她憋不出住了,扯著嗓子問:“兀那雜毛,你乾什麼!”
婆子用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著她,舔著嘴笑:“婆子家裡要待客,來借兩口袋米走。”
日|她祖老仙人!這不可能!那帶米還在動呢!
婆子哦了一聲道:“是耗子在裡頭鑽,要是不信,太太等會兒親自來瞧。”
大太太無語了,明擺著有去無回誰要去啊!
小五抓了好幾把大錢過去,偷摸說:“你把他賣了,我就帶你走!”
大太太還愣了一下說:“賣誰?”她眼珠子在屋子裡掃了一圈,盯著床上那個失聲道:“賣他?”他可是你老子!
小五不耐煩了轉身就要走。
大太太結結巴巴地拉著她說:“我乾!”
很快大太太就讓人套了個驢車過來,她說要檢查檢查兩口袋米。賣婆樂顛顛的過去,大太太吞吞口水和小五的人一起把人打暈了藏在被子裡,然後換了下人衣服。
兩個人一起把寧老爺裝在麻袋裡頭,又叫賣婆的人過來抬東西。
守門的瞧著麻袋直樂,道:“不過年不過節的,裝這麼多米啊?”
小五漫不經心道:“老陳米,不值錢。”
老陳米,不值錢。
這句話是寧老爺這輩子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不值錢,他對很多人都說過這三個字,卻是頭一回被人這麼說。
可他生來就是嫡長子,身份尊貴,怎麼會不值錢?
寧老爺蠕動著嘴巴還想說話,很快他就跟爛菜葉似的被丟到驢車裡了。
他聽到底下有兩個娘們兒的聲音,這個聲音他也很熟悉,就算聽不清楚他也知道這些人在咒罵,被賣掉的人都是這個樣子。
如意寧明那些被他賣掉的妾和兒女的臉慢慢浮現在他麵前。
寧老爺也想叫,不過,他已經叫不出聲了。
小五帶著人捏著三個大夫的把柄笑眯眯地走了,她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了大太太。
賣婆醒過來的時候天都黑了,兩個老姐姐進去看著床上躺的不是寧老爺就坐在地上鬼哭狼嚎。
三個大夫嚇得腳耙手軟,點著火把到處找人。
結果那幾個小子賣了兩個太太以後,打開第三個口袋看裡頭是個大男人都嚇了一跳。做這行的都機靈,想著事情不對,心裡怕得厲害,就架著驢車,把剩了半口氣的寧老爺匆忙埋在土裡,捏著賣人的錢逃了。
寧老爺人被人找到的時候,臉憋得青青白白的,眼裡嘴裡都是土沫子。
兩個老姐姐還當他糖吃多了拿水去衝喉嚨,這下土堵在嗓子眼,腿都沒蹬一下人就駕鶴西去也。
腿兒蹬得直直的,兩個老姐姐摸著還笑怎凍得跟雞爪子似的?
婆子哭天搶地心疼車罵兩個小子要下地獄。
三個大夫看著灰頭土臉的寧老爺真哭了,搖錢樹就這麼過生生沒了啊!
段圓圓和寧宣收到消息,一看時間,人都沒了十來天了,怎麼現在才來人?
她問:“老爺人怎麼樣?”現在天氣暖了,這麼久人指不定都臭了。
小子弓著身道:“不要緊啊奶奶,咱們怕老爺壞了身子都是用冰鎮著的。”
段圓圓深深地覺得,可能這就是回旋鏢……
小子嘰嘰喳喳的還在說話,他說:“咱們還請了秀才過來寫祭文,秀才公說老爺分明是飲冰主人。”
寧宣臉黑了。
小子嚇了一跳,縮著脖子跪在地上極流利地說:“老秀才說了,《莊子·人間世》寫‘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吾其內熱與?’,這是好意思!是好意思啊爺!”
段圓圓琢磨了一下想,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早上接受出使之命,晚上就得吃冰,以解心中之焦灼。
老秀才恐怕說的是——老爺早上死了晚上就被冰鎮著,也是飲冰啊!
她差點笑破肚皮。
寧宣默了會兒才整理好情緒問他:“那三個大夫呢?”
小子愣了一下說,在家招呼客人呢。
三個人鳩占鵲巢,都不想回城裡,寧老爺沒了喪信還是他們烏龜充王八發的。
他們是真傷心,在家哭得頭都抬不起來,周圍人都以為他們死了爹,隔三差五就過去說——節哀啊。
幾個大夫也是真有名聲,為了吊住寧老爺的命,沒事研究醫術,附近的村民過去看病什麼的,人家都不收錢,白看!五年下來醫術精進一大截,時不時還有遠地方人馱著親朋好友過來。
但讓他們去彆的地方人也不想去,說還是吃乾飯好,掙得少但穩穩的很安心。
六年了,寧家沒一個人想得起寧老爺。敏敏有時候會問一下自己怎麼沒有爺爺。
段圓圓都支支吾吾地跟她說,爺爺在五台山修道,說了一個謊就要用無數的謊去圓,第二年再問她就說在龍虎山捉鬼。
段圓圓實在不好意思跟敏敏說,敏敏啊,你出生就落在賊窩裡,你爺爺是個皮條客。她隻能極力撇清寧老爺跟人間的關係,說他雲遊天下修道求仙去了。
敏敏還是娘老子說什麼是什麼的年紀,對此深信不疑,這會剛練了武過來,路上丫頭婆子都七嘴八舌地說寧老爺去了,她還跑過來安慰寧宣。
敏敏道:“爹啊,爺爺這是登仙了,是喜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