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長老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既然天樞道君的態度明了,那他們就不必再束手束腳了。
“道君所言不錯,情愛不過過眼雲煙,你倆這事,原就是命運作弄,當斷則斷。”
“謝姑娘可是覺得報酬不夠?無妨,謝姑娘隻管開口,這是昆吾仙境應給的謝禮。”
“但謝姑娘收了謝禮後,還請儘快離開昆吾,非我等不願留姑娘做客,隻是這修界之地,到底不是凡人該來的地方,若與太多人扯上因果,對姑娘也不是一件幸事。”
昭昭隻盯著那木盒發呆,對周遭一切皆沒有反應。
幾位長老在昆吾都是慣於發號施令的老頭,並不會安慰人。
見說了好一番軟話後昭昭還不吭聲,便有些不耐煩起來。
天璣君走上前,奪了搖光君手裡的木盒,居高臨下地塞給了她,冷聲道:
“謝姑娘莫不是想裝聾作啞拖延時間?恕我直言,七情六欲對修道之人都太淡了,彆說裝聾作啞,就算姑娘今天在這裡哭瞎了眼,也未必能讓人感同身受……”
話音還未落。
對凡人毫無防備之心的天璣君怎麼也想不到,離他咫尺距離、方才還哭得嬌滴滴的柔弱少女會突然飛來一拳,正正好地砸在他左眼之上。
那蓄滿渾身力量的一拳,又快,又重,又猝不及防。
沒人能想到,一個凡人女子敢向昆吾仙境的長老揮拳動手。
照影天的值守弟子全都瞬間瞪圓了眼珠子。
“痛不痛!感同身受了嗎!”
這一句,她喊得幾乎破音。
天璣君踉蹌後退半步,滿臉的不敢置信。
她的手還在因激動和後怕而發顫,但她仍強自鎮定,對愕然呆愣的搖光君,一字一頓地道:
“讓謝蘭殊來見我。”
“這些話,我要聽他親口對我說。”
即便是穿腸毒藥,她也要他親自端來。
……何等的不知天高地厚啊。
就連一向放浪不羈的搖光君都忍不住咂舌。
天樞道君的小妻子,可比他有趣多了。
回過神來的天璣君怒不可遏。
自少女進來以後,他其實從未仔細看過她是何模樣,現下挨了這一拳,在他眼中那麵容模糊的影子才似是有了鼻子眼睛,入了他的眼。
“謝姑娘!我昆吾仙境敬你三分,你就要拿這三分顏色開染坊是嗎!”
除了搖光君之外,其他幾位長老也變了臉色。
長老們活了上千歲,怎會看不出她動手打人是其次,想弄出動靜引起天樞道君注意才是目的。
天璿君悠悠道:
“看來,謝姑娘是不打算好聚好散了。”
昭昭還未品出他話中深意,空氣的流速忽而變了。
一瞬的凝滯後,一股令她幾近窒息的威壓如山傾覆、如浪席卷而來,在這股力量麵前,任何想要抵抗的念頭都是徒勞。
昭昭幾乎瞬間跪倒在地,膝蓋在石麵上砸出沉悶一聲。
好痛。
昭昭從未受過這樣的皮肉之苦,幾乎瞬間泛起淚花。
更令她難以接受的是,她膝上劇痛難忍,而在場眾人,卻連一步也未跨出。
“天璿君——”
搖光君眯了眯眼。
“是不是有些欺負人了?”
“我隻是想讓謝姑娘明白,並非我們從中作梗,她與天樞此生無緣,實是兩人身份懸殊,一點威壓便能讓她站不起身,她要如何站在天樞道君身邊?難道去做個擺件?做個寵物?”
昭昭試圖掙紮起身,卻像是被隨意擺弄的偶人,是跪是站,絲毫由不得自己做主。
這便是身份懸殊。
這便是……
修士與凡人之間的天塹。
搖光君歎息一聲,似乎也知道對方說得有道理,並未反駁。
隻不過——
他側頭瞧了昭昭一眼,隻一眼,昭昭便感覺到身上威壓如潮水褪去。
她能站起來了。
“道君就在最高處的第三十三宮。”
搖光君笑了笑。
“若想親自要個結果,就跑著去吧,謝姑娘。”
以這姑娘的倔強,不讓她今日見到天樞,她恐怕死也不會甘心。
“——搖光君!”
眾長老皆露出怒容,昭昭知道機會稍縱即逝,一刻也不敢停,連一句感謝也來不及說,她忍著膝上疼痛,轉身奪門而去,直奔昆吾仙境的至高處。
正值破曉。
雲銷雨霽,霞光漫天。
昆吾各派上早課的弟子們三三兩兩朝著學宮而去,卻見一個渾身泥水的凡人少女從照影天裡衝出,三步並做兩步跳上通往離恨天的長階。
“我眼花了嗎?怎會有凡人在此?”
“她這是要去哪兒?”
“看這勢頭,該不會是要去離恨天吧?”
“她不要命啦?沒人攔著她?”
眾弟子議論紛紛,有人想攔下她讓她彆擅闖道君禁地,卻被一道無形中的力量隔開。
長階設下了結界!
是天樞道君!
誰也不知道此女是誰,究竟發生了何事。
昭昭自己更是不知自己已身處結界之中,不知道此刻除了她之外,再無人能踏上這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長階。
長風呼嘯,她的眼中隻有長階儘頭的所在。
不知爬了多久。
昭昭跌倒在第三萬七千五百四十三級台階前。
她其實還有那麼一點力氣,但不知想到了什麼,她遲遲沒有起身。
“謝蘭殊……”
獨自翻越萬水千山時她沒有哭,被昆吾的長老們欺負時她也沒有哭。
卻在離他隻差幾級台階時,昭昭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去見他的這條路上。
“謝蘭殊……”
她帶著哭腔,匍匐在台階上,仿佛自言自語。
“我走不動了,謝蘭殊,你能不能也努努力來見我,我真的……真的走不動了……”
腳上的繡鞋早已被這一路磨得破破爛爛。
昭昭看著那鞋上花紋,還能記起青年披著外衣坐在窗邊給她做鞋的模樣。
那隻握劍握筆的手,拿起繡花針卻有些笨拙,歪歪扭扭繡了好幾日,總是溫和平靜的青年也難得露出幾分苦惱神色。
——原來蘭殊也有不擅長的事啊。
少女吃吃笑著撲到他懷裡,青年小心翼翼將針線收好。
——做得不好也沒關係,你做的鞋我肯定舍不得穿,你有這份心我就很開心啦。
青年卻隻是含笑搖搖頭。
——不行。
——夫人不是想去四方遊曆嗎?我想讓夫人穿著我做的鞋,走遍萬水千山。
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
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而承載了她無數相思的那個人,端坐於凡人難以企及的至高處的那個人——
“謝蘭殊,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看著我?”
就算昭昭再怎麼想自欺欺人,想騙自己他有多麼不得已。
但那些長老們並未追來,長階下圍觀的弟子們也都沒有上前阻攔,到了這個地步,她心底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
——是他自己,不想再見她,他在等她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