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地中漫無目的行走的昭昭停下了腳步。
大約是背離了原本記憶中的發展, 行到此處,跟在她身邊的侍女阿楹如煙霧般消失無蹤。
入目處隻剩下漫天風雪飄搖。
像是要將這個世界掩埋。
昭昭在一株梅樹下坐了下來,幻夢是虛假的, 但冷卻是真的,她抱膝團成小小一團, 等待著天樞道君破除他自己的心結, 打碎這個幻夢。
剛才與雪地中的謝蘭殊對視一眼,昭昭就知道,這不是她的心結。
而是謝蘭殊——也就是天樞道君的心結。
既是他心有不甘之處,她便插不上手,所能做的, 最多也就是像現在這樣,離他遠遠的。
……說不定這裡之所以成為他的心結, 就是因為她當年在這裡將他撿了回去,讓他在記憶全失的情況下成婚,壞了他的道途。
想到這裡,昭昭的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誒……
為什麼偏偏是這裡呢?
方才她陷入幻夢中, 見到的是幼年時與父母在除夕夜一起包餃子的畫麵,父親和母親一如她記憶中的模樣,臉頰的麵粉,衣袖間門的馨香,處處幾可亂真。
這幻夢投射的儘是人心脆弱之處。
需得是怎樣的千錘百煉, 才可以像師嵐煙說的那樣, 乾脆利落地勘破幻夢,守住道心?
不知師嵐煙此刻有沒有順利走出幻夢,她雖然修為高,但脾氣實在不算穩定, 昭昭有點擔心她那番話多少有些逞強。
想到師嵐煙,昭昭忽然醒悟。
……是師嵐煙的烏鳶喚他來的,他是來救師嵐煙的。
心底某個隱秘之地,剛萌生出的一點點微妙的情緒,驟然被一盆冷水澆滅。
也對。
如此以身犯險,若不是為了青梅竹馬的師嵐煙,又能是為了誰?
就是似乎運氣不好,沒找到師嵐煙,反倒找到她這個一心想要殺了他的人,此刻他大約也在後悔吧。
昭昭扯了扯唇角,想笑一笑,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好想回雲麓仙府。
也不知道明決道人他們此刻在做什麼,想回去睡一個飽飽的覺,醒來時曜靈和容與會在院子裡爬樹,離風會敲她窗戶,催她什麼時候開飯。
或許天樞道君說得也沒錯,血雨腥風的修界並不是個適合她的地方……
情緒像是被粘稠黑暗的東西裹挾。
意識被拖拽著一點點下滑,並不痛苦,反而有種隻要放縱自己,就能去往一個平和之地的感覺。
“小姑娘,彆被招魂柳所惑。”
不知何處而來的聲音響徹靈台,昭昭驟然睜大雙目。
是誰?
誰在說話?
-
少女的腳步聲早已消逝在風雪之中,四周除了風聲呼嘯,偶有一聲雪壓斷鬆枝的脆響,積雪砸在地上,沉悶的一聲。
人間門風雪漫天。
渾身血汙的青年動了動僵硬的手指。
幻夢與現實中的走向不再相同,令他的思緒也清明了許多。
修界這些迷惑人心的術法都逃不過一個原理,隻要他不與幻夢共情,不做出同樣的選擇,便不會身陷幻夢,不可自拔。
並未被招魂柳抽走的靈力逐漸回籠,天樞道君強撐著這具破爛的身體,緩緩站了起來。
可還沒跨出一步,就因這身體實在受傷過重,而踉蹌栽倒在雪地中。
好重。
四肢酸軟,渾身重得如灌了鉛。
天樞道君的腦中忽而生出疑問。
當年她一個柔弱的小姑娘,是如何將自己帶回謝家的?
他於雪中抬頭,望著向山下而去的那條山路。
那時他處在昏迷中,但也能想到,她與侍女兩人想要帶一個受了重傷、搭不上一絲力氣的成年男子回家,在這場大雪中該是何等艱難。
而現在,她不會再來帶他回家了。
其實就算謝檀昭朝他走來,他也會阻止對方,因為他知道,想要從幻夢中掙脫,謝檀昭就是他最大的阻礙。
可是。
當她真的走得頭也不回時,滿身血汙的他躺在雪地之中,卻仿佛被一根根細密的絲線纏繞住了心臟,絲線越收越緊,幾乎蓋過身體上的一切痛楚。
他想,這又是謝蘭殊的回憶在作祟。
這便是塵緣未斷的下場。
這些早該掃除一空的過往,如不徹底清除,就會像這樣,如附骨之疽般蠶食他的道心,就連招魂柳這樣的東西都能動搖他的心智。
身為昆吾仙境之主,修界的道君,他不該有這樣的軟肋。
天樞道君重新站了起來。
隨著他心念愈堅,他周身縈繞的靈力也越來越充盈,當劍心壓過招魂柳的力量時,眼前的雪景寸寸瓦解,一草一木皆如齏粉散去。
幻夢已破……嗎?
天樞道君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隻本該召喚出一念劍的手,此刻握住的卻是一隻筆。
抬起頭,眼前風雪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溫暖安詳的內室,熏爐中燃著淡淡香氣,盆中炭火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響。
他坐在書案前,麵前擺著一疊潔白如雪的宣紙。
不知為何,他冥冥中有種感覺,這一幕幻夢的關鍵,是要他寫下什麼。
——道君,汝喚何名?
又是招魂柳的聲音。
天樞道君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意識清明,他既然不再動搖,招魂柳的力量便會逐漸耗空,這一幕說不定就是它最後能維持的幻夢了。
師嵐煙還未尋到蹤跡,招魂柳的大火也不知有沒有撲滅。
外麵還有那麼多人等著他去救,不可再在此等無聊的幻夢中耽誤時間門。
他抬眸,對虛空之中的某一個點道:
“這就是你最後的手段了?”
招魂柳沉默了一會兒,盆中炭火接連炸開劈啪幾聲。
——手段不多,夠用即可,隻要你能回答出我的問題,便可安然無恙的離開此地。
——再問一次,道君,汝喚何名?
招魂柳招人魂魄,窺探人心,天樞道君不知道它窺探出了什麼,竟會想出如此詭異的方式來困住他。
但他到底還是提筆蘸墨,在宣紙上書:
【天樞道君】
四個字濃墨飽蘸,如行雲流水。
炭盆靜靜燃燒,熏爐中的煙霧在室內幽幽彌散。
——道君,汝喚何名?
這一遍,招魂柳的聲音更愉悅了幾分。
天樞道君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幻夢的構築似乎變得更加穩定,這說明招魂柳的力量增強了。
他垂眸看著宣紙上的這四個字。
挪開最上方的一張紙,他提筆遲疑一瞬,又寫下三個字:
【鐘離壬】
這其實不算什麼名字。
他出身鐘離氏,但敗落千年的鐘離氏早已成了各家宗門收養的孤兒,他們像血統高貴的寵物被買回去,隻待稍稍長大後,根據品相天賦決定是否繼續培養。
他作為那一輩鐘離氏的孩子,在被昆吾買回去時,按照天乾地支,隨意排了一個“壬”,作為他的代號。
直到後來,他執掌修界權柄,重修鐘離氏宗廟,才再無被這樣命名的鐘離氏後裔。
招魂柳想要讓他寫下的,是這個名字嗎?
陰惻惻的輕笑聲打斷了他的出神。
窗外原本模糊不清的遠方景色,越發清晰起來,招魂柳的力量從被他壓製,到如今,已隱隱有了壓過他的勢頭。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招魂柳所窺探到的是什麼了。
幻夢雖為招魂柳構築,但決定其內容的,卻是本人最大的心結。
他的心中也很清楚,招魂柳想要他寫下的,是什麼樣的名字。
他的心結,竟無關劍心,無關昆吾,無關鐘離氏。
而是那個以他的自尊與道心,絕不肯承認、絕不可直麵的——那個名字。
招魂柳不是讓他簡簡單單寫出自己的姓名,而是在逼迫他承認。
承認他內心深處,所認可的、向往的、想要成為的自己,究竟是誰。
一滴濃墨落在宣紙上,無聲無息的洇開。
-
昭昭至今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
“好痛好痛好痛——”
“要被扯斷了,扯斷了——”
“鐘離氏的孩子在乾什麼?要被攪碎了,好痛啊——”
周遭一片黑暗,唯有這些混亂的慘叫聲、呻.吟聲層層疊疊的回蕩。
這些聲音像是從最深的煉獄中溢出的哀鳴,若非剛才有一道稍微正常些的聲音將她從恍惚中喚醒,昭昭幾乎都要以為這些是什麼邪魔了。
可她此刻是在天樞道君的幻夢中,哪裡來的邪魔呢?
昭昭試探著問:
“你們……到底是誰?”
混亂嘈雜的哀鳴聲靜了一瞬。
“她問我們是誰?”
“是誰呢?是誰呢?”
“鐘離氏的孩子也問過,在他幾歲來著?”
哀鳴聲齊聲答“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簡直就像是一群神神叨叨的瘋子。
但昭昭捕捉到他們話語裡提及的“鐘離氏的孩子”。
她第一次聽見鐘離氏這個姓氏,還是在師嵐煙跟她解釋東華珠的來曆時,所以他們口中的鐘離氏的孩子,指的應該就是天樞道君。
這些遊魂般的存在,從小就寄居在他的意識中嗎?
他們到底是什麼東西?
“小姑娘,你得行動起來。”
又是那一道喚醒她神智的聲音,昭昭立刻追問:
“你們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那聲音卻不作答,隻說:
“招魂林被赤金靈火點燃,再不離開招魂柳,你和他就要一起葬身火海了。”
赤金靈火?
昭昭完全沒料到外麵發生了這樣的驚變。
為了將她們滅口,靈山巫女他們不惜鬨出這麼大的動靜嗎?
“天樞道君呢?這是他的心結構築的幻夢,理應由他自己打破,以他的修為應該很快就能出去了吧?”
那女聲很輕地笑:
“幻夢何時打破,與修為無關,他暫時還未勘破,你卻有可做的事。”
昭昭聞言眼睛亮了亮。
“我可以做的事?”
瑩綠如螢火的一點影子飄向昭昭。
與那些胡亂衝撞嘶吼的遊魂不同,黑暗中,她的光芒穩定而清晰,像一盞微弱卻不熄的燈火。
“你與我同樣都魂屬木靈,能感應到嗎?即便這是在幻夢中,隻要你靜下心來,也能感受到吧。”
昭昭半信半疑地閉上眼,調動神識,去感受這周遭天地。
……是木靈之力。
因為過於純粹濃鬱,她反而沒有第一時間門察覺到。
這樣的純度,已經遠遠超過了正常的天地清氣,更像是經過了某種提煉……
昭昭想到了明決道人的煉丹爐。
赤金靈火燒了這不知道吸取了多少人魂魄的招魂林,未嘗不是另一種煉丹。
“……你要我如何做?”
那聲音溫柔道:“我要你將招魂林中所有的木靈之力吸收,滅掉這一場滔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