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靈覺得最近的師尊不太對勁。
早課結束的間隙, 她將這個猜測告訴宗斐時,粗枝大葉的師兄並未對她的猜測報以同感。
“你想多了吧。”
宗斐擦了擦滿頭的大汗,手掌滑得有些握不住劍柄, 他一邊擦手一邊道:
“我覺得挺正常啊, 師尊今天還抽空親自來指點我們練劍,你指的是哪方麵不對勁?”
慕靈看了看宗斐活脫脫從水裡撈出來的模樣,再想到方才試劍台上,他被師尊一語不發吊著打的慘烈場麵。
“……你覺得,師尊像不像因為你沒有及時掌控靈山巫者的行蹤, 讓靈山巫者下蠱成功這件事在遷怒你?”
“沒有吧。”宗斐並沒有如此細膩的觀察力,隻是大手一揮, “師尊向來秉公執法, 冷靜理智,方才那隻是在提點教導我, 你怎能如此揣測師尊!”
慕靈:“……”
算她對牛彈琴。
離天樞道君閉關的日子越來越近。
那種不對勁的感覺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
昆吾仙境的普通弟子平日離道君太遙遠,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若說唯一的感受, 就是他們見到道君的次數似乎比往日多了許多。
學宮內的弟子月考,他親自督考。
戒律堂的有弟子犯事,他親自調查判決。
往常由長老堂全權處理的外門雜務, 他也都親自一一經手。
隻要認真找,這世上總有做不完的事可以做, 天樞道君沉浸在這些繁雜無趣的事務中, 就連睡覺的時間也一並省掉。
慕靈默不作聲地觀察著。
有時她覺得師尊看著很正常,但偶爾,她又覺得這種過分平靜的正常非常詭異。
就像正在醞釀著什麼恐怖的突變一般。
不過, 除搖光君以外的五名長老都對此十分欣慰。
他們一致認為這都要歸功於謝檀昭死了。
她一死,道君最後的軟肋徹底消失,天樞道君不僅重新變回原樣,甚至還更加沉穩,更加勤勉,未來定會帶領昆吾蒸蒸日上。
“……道君明後日便要正式閉關,這些雜事,交由我們來處理即可,無需親力親為。”
見天樞道君又至長老堂,命人帶走一堆需要審閱的外宗情報,天璿君不禁掛上幾分笑意。
他看上去四五十歲,極英朗肅然的模樣,是昆吾長老中資曆最深的一位,從上任掌門帶回鐘離氏的孩子時就已經在昆吾,對天樞道君的情感如師如父。
站在他眼前的青年眉目溫然:
“正因快要閉關,左右無事,順手便看了,我閉關的時日,還要勞煩長老們多多操心。”
“什麼話,這是應該的。”
多年前栽種在昆吾的樹苗,如今在他們的修剪下,已然成了一株能為昆吾遮風避雨的參天大樹,天璿君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欣慰。
想到前幾天與其他幾位長老們商議之事,他不由得試探問:
“你此次閉關後,可有為將來考慮?”
青年眉梢微動,謙虛問:
“長老指的將來何事?”
“你此番閉關,若能突破瓶頸,自然是好事,可若不能,我和其他長老以為,或許可以考慮尋一位適合的道侶與之雙修——”
從前沒提過這事,是因為天樞道君修的是寡欲清心之道。
如今他的元陽已經被那個凡女所竊,道途隻得改上一改,與人結契雙修,也不失為另一種提升修為的方式。
天樞道君微微勾唇,看上去並未有什麼明顯的反對之色。
“長老們可有人選?”
原本選定的自然是靈山巫女——但天樞道君上次發的那一場瘋,眾人至今不敢忘懷。
恐怕那位靈山巫女自己也嚇得半死,今後多年都不一定敢再踏上昆吾仙境的山。
天璿君道:“我與眾長老以為,北辰儒門掌門之女師嵐煙,與道君極為般配,道君或可考慮……”
“無需考慮。”
這個結果也算意料之中,天璿君正欲放棄,卻聽對方道:
“長老們若是滿意,可自行去北辰儒門提親,我沒有異議。”
峰回路轉。
天璿君猛然抬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道君此話當真?”
雪衣道君冷若琉璃的眼眸中,浸著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他輕聲道:
“啊,當真,去吧。”
從來無心情愛的天樞道君此番答應得如此果斷,昆吾的幾位長老皆不敢相信。
他們都做好了長期備戰,循循善誘,必要時搬出道君責任之類的種種說辭來達成目的的準備,卻沒想到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會不會有什麼詐?
但道君說話向來一言九鼎,他們雖心中懷疑,卻仍抱著一點僥幸,遂命人馬不停蹄地去準備結契典儀,第二日就直奔北辰儒門而去。
北辰儒門的掌門也是同樣驚訝非常,反複問:
“這真是天樞道君親口答應的?”
天璿君春風滿麵:
“自然,今後昆吾仙境與北辰儒門結為友盟,昆吾仙境必不吝資源,與北辰儒門互通有無。”
掌門知曉,這是天璿君在點他之前派師嵐煙去打探消息之事。
“如此就先謝過天璿君了,我北辰儒門也定當坦誠以待——”
兩大宗門的話事人聊得其樂融融,進度已經到了結契大典時要擺幾天的流水席,邀請多少宗門。
然而——
“做你們的春秋大夢!”
“讓我與天樞道君結契和要我死有什麼區彆!爹你要是還想看我活著就把他們都趕出去!”
北辰儒門的人全都傻眼了。
修界誰不知道,他們北辰儒門這位大小姐與天樞道君青梅竹馬,自幼愛慕,所有人都以為,隻要天樞道君點頭,這樁婚事便是鐵板釘釘。
誰也想不到,到最後竟然是師嵐煙不肯與天樞道君結契成婚。
北辰儒門的掌門敲了敲女兒的窗戶:
“乖女,你吃錯什麼藥了?跟天樞結契做道侶,不是你從小的夢想嗎?你該不會是中邪了吧?”
回應他的,是又一個砸到窗邊的花瓶。
“什麼夢想!我沒有那麼沒出息的夢想!從今天開始我要好好修煉,男人隻會阻礙我修煉的速度!”
掌門:“……”
他女兒好像真的不太正常了。
眼看著師嵐煙大有“敢逼我成婚我就去死”的架勢,掌門雖滿腹疑惑,也隻能作罷。
天璿君在大殿正等著迎接昆吾的新任道君夫人,等來等去,卻隻等來北辰儒門滿含歉意的一句:
“結契成婚之事,恐怕是不成了,嵐煙修為淺薄,自認非是道君良配,謝昆吾錯愛。”
愕然良久,天璿君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這才是天樞道君答應讓他們去提親的原因!
雖然不知為何,但他顯然是很清楚地知道師嵐煙不會答應這樁婚事,這才如此順從地同意他們的提議。
為的就是讓他們今日大張旗鼓地來,又灰溜溜地回去,從此以後再不敢替結契之事!
天璿君麵色又青又白,胸中怒火翻騰,也沒再與北辰儒門多言,帶著一身低氣壓離開了北辰儒門。
待昆吾的人走後,師嵐煙才打開房門,情緒平穩了下來。
她的腦海中又湧現出那一日,在離恨天時的回憶。
在她說完謝檀昭懷有身孕的那番話後,雪衣道君隻是片刻的怔鬆,回過神來之後,就像是落入一粒石子的潭水一樣恢複了平靜。
“繁衍後代乃是壽命短暫的凡人才會有的願望,既修長生久視之道,又怎會在乎血脈綿延?”
“你似是想以此讓我憐憫謝檀昭之死,但若是我真因此而動容,我所憐惜的,到底是她,還是那個帶著我血脈的孩子?”
“修道先修心,嵐煙,你修道千年,修的難道是一顆凡人之心嗎?”
當世之人,幾乎都有一個共識。
那就是天樞道君乃這一代修士中,最有可能飛升成仙之人。
不僅是因為他修為絕世,還因為他生來一副悲天憫人菩薩相,雙眸剔透若琉璃,似宮觀寺廟中的聖潔神像,注定不會被紅塵紛擾牽絆。
可今日師嵐煙聽了天樞道君這番話才清醒的意識到——
木雕泥塑的神像尚有悲容。
但天樞道君他,是沒有心的。
在師嵐煙胸腔中燃燒了千年的那顆戀慕之心,被這幾句話徹底澆滅。
她又想起了那個曾經以凡人之軀跋涉千裡,一步一步走到凡人難以企及的仙境宮闕前的少女。
多情總被無情惱。
師嵐煙想,今後她或許依然會仰望天樞道君那世人難以企及的修為,與睥睨眾生的道君威儀。
卻絕對絕對,不會像謝檀昭那個傻瓜一樣,真心實意地喜歡他了。
師嵐煙站在窗邊,看著昆吾提親的隊伍漸漸消失在雲的那頭。
良久,師嵐煙垂眸看著手中杯盞,微微傾斜,將杯中酒釀儘數傾倒在地。
-
夜幕如墨,烏雲蔽月,提著一盞琉璃燈的搖光君穿行於漆黑竹林中。
被濃稠夜色包裹的琉璃燈隻能照亮腳邊,但他的步伐卻並無猶疑,似乎這條路早已走過許多遍。
風過疏竹,燈火搖曳了一下。
搖光君的腳步驀然止住,再垂眸一看,手中琉璃燈毫無征兆地斷了線,在一旁青石上砸了個粉碎。
“好險。”
搖光君不鹹不淡地感歎。
“差點被切斷的就是我的腳了,天樞,被師嵐煙那丫頭退了婚就如此生氣?”
他自然知道天樞道君不會為此事生氣,不過隻是說來陰陽怪氣一番。
但當他身形靈活的繞過林中劍氣,朝著不遠處的身影走去時——
一陣晚風吹散烏雲。
月色皎潔,照亮林中端坐石台的身影。
搖光君斂去笑意,有些錯愕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你這是……”
淡金色的劍影紛亂如簌簌落下的竹葉,無規律地在雪衣道君的周身以極其危險的速度糾纏,幾度有失控的劍影分.身刺破他衣襟,在他身上留下細密血痕。
搖光君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念劍。
一念劍。
一念劍。
劍如其名,在於心念歸一,登峰造極。
被世人仰望的一念劍,每次現世,都隻見執劍人如抽刀斷水,白虹一掠,出劍從無花招,一劍可定乾坤。
那是劍意的極致,是劍道第一人淬煉千年的劍心。
可如今他看到的是什麼?
搖光君走神片刻,一道劍意帶著錚然劍鳴霎時便削掉他幾縷頭發,緊接著又有數道白虹劃破夜色,劈麵而來。
“天樞!這是怎麼回事!你在做什麼!”
搖光君沒有察覺到殺氣,說明這幾劍這不是天樞道君的本意。
但這卻更加可怕。
因為這意味著劍心動搖,劍意失控,一個劍修若連自己的劍都無法控製,甚至會反過來噬主,修為再高,於修界也不是好事,而是一個巨大的隱患。
此事若傳出去,修界眾人會如何看待道君?
他還有資格被天下稱作一聲道君嗎?
就在搖光君拔劍咬牙抵擋時,被失控的一念劍攪亂的風聲稍止。
緊接著,在夜色中繚亂飛舞的劍影也終於平穩下來,仿佛一場洪水海嘯褪去,留下千瘡百孔的殘局。
“天樞——!”
見石台上的身影搖晃,如玉山傾頹般重重跌了下來。
搖光君踏過一地碎竹落葉,連忙快步上前將他扶了起來。
“你沒事吧?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搖光君聰慧,很快就聯想到了什麼。
“是謝檀昭死後才這樣的對不對?”
天樞道君一語不發地將他推開。
一貫如春風化雨般溫潤的麵龐,此刻神色也淡了下來,顯得愈發寡冷無情。
一念劍的劍主,卻被自己手中的劍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