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就是道君的情劫,隻要她死了,情劫會不會就此結束?
就像破境之痛,哪怕再痛苦,隻要越過那道關,就會是不一樣的天地。
如果是這樣——
即便要他承擔違背心魔誓的代價,他也心甘情願。
昭昭的視線輕輕掠過他的身後,那少得可憐的人數並不能改變什麼。
但仿佛已經料到了這個結果,那雙黑曜石般漆黑的眼眸沒有泛起一絲波瀾。
在高處探查的弟子匆匆來報:
“掌門,黎嬰的人已經發現我們的位置,朝這邊奔襲趕來了。”
昭昭長睫微微顫動,隻在這一刻,她眸光泄露出的幾分顫動,才會讓人想起,她也隻有二十五歲。
比起修界動輒成百上千歲的修士來說,她的年紀或許還不及許多人的零頭。
但很快,那點微不可查的波瀾平息。
她問:“大概多久抵達?”
“魔族速度極快,恐怕兩炷香的時間便要殺過來了!”
兩炷香的時間。
送去妖界的信應該已經送到,但兩炷香的時間,想要及時趕到絕不可能。
昭昭對身旁的鐘離舜道:
“去拿劍,我們有一場硬仗要打了。”
鐘離舜死死盯著天璿君看了幾秒,隨即迅速扭過頭朝洞窟內跑去。
在扭頭的一瞬,曾經那個令他無比瞻仰的道君形象,在他眼底一寸一寸碎成齏粉。
……騙子!
什麼道君!什麼修界共主,什麼大英雄,全都是騙人的!他騙了天下所有人,他根本就是個不守信用的偽君子!
如那位報信的弟子所言,兩炷香之後,他們與魔將黎嬰的人馬正式在洞窟外的平原開戰。
修為最高的天璿君與離風一道扛在最前麵。
但離風很快發現,這位天璿君根本沒有用儘全力,他甚至還有空觀察著他所帶來的其他弟子,在他們入陣太深時將他們一把拽了出來。
離風大罵出聲:“真是個老不死的壞東西!今日要能全身而退,我非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天璿君聽得一清二楚,卻沒工夫搭理他。
因為他很快發現,他這邊的弟子人數,竟越戰越多。
——是被他安排在後山待命的那一半弟子,也加入了戰局。
他此次來,明明已經特意排除了那些與雲麓仙府走得近的弟子,這些人為何還會不聽命令,冒險來幫助一個魔族聖子?
“檀昭仙子,走這邊!”
混戰中,不知是哪個宗門的弟子劈開了一條路。
“方才有墨偃宗的弟子傳訊,說在上空看見妖界內有兩隊人馬朝這邊趕來,雖然有點遠,但隻要我們多撐一會兒,興許還能趕上!”
戰場混亂,昭昭看著這幾個陌生的弟子,連感謝的話也沒工夫說,隻能匆匆點頭,帶著容與朝妖界邊境的方向突圍。
原本已經快要絕望的心底生出幾分希望。
隻要再多撐一會兒——
一會兒就好——
“想走?”
騎在一隻巨大的海東青背上的魔將黎嬰瞧見了他們,狹長的紅眸微眯。
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隻聽振翅聲掠過頭頂,幾名弟子結成的法陣被淩厲的鷹爪頃刻間抓碎。
鋒利的尖爪刮過昭昭的臉頰,下一刻,被她扛在肩上的容與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拽走。
“容與——!!”
“師尊!!”
隻一瞬間,容與視線中的昭昭就變成了米粒大的一點,他惡狠狠地回過頭,迎上一張貪婪猙獰的笑臉。
“喲,聖子大人,你可讓我們好找啊。”
他還沒高興一會兒,便見這溫軟無害的小男孩直視著他的雙眼,大喊:
“放我下去!!”
源於血脈的壓迫感令他瞬間動彈不得,身下的海東青也僵硬一瞬,從萬丈高空中急速下落。
昭昭立刻抓住機會,放出樹藤緊緊拽住那隻海東青,拖拽著它在地麵猛地滑行了數十米。
“天璿君!”
昭昭朝著那邊大喊:
“還愣著乾什麼!這可是魔族將軍,你就算再恨我,也得分清主次吧!”
天璿君眸色微沉,方才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確生出了一種冷眼旁觀的衝動。
但,她說得也沒錯。
除掉黎嬰,應該在第一順位。
劍光飛至,黎嬰立刻舍去坐騎在地上翻滾數周,數道劍光接連而至,他暗道不好。
“你們還在等什麼?放箭!”
數千箭矢從天而降,密密麻麻,帶著令人窒息的破空聲。
天璿君立刻收手折返,這不是普通的箭矢,以這些弟子的修為,反應不及極容易被射傷。
黎嬰得了喘息的機會,立刻拎起手裡的容與,朝著魔界的方向奔去。
妖界與魔界毗鄰,以最快速度,很快便可趕到。
“天璿君!快追啊!”昭昭聲嘶力竭地大喊,“妖界馬上就會有人來支援,你去追黎嬰,我來扛住這些箭矢,再不追就來不及了!”
無數藤蔓拔地而起,昭昭幾乎以燃燒神魂的力量,儘她最大的所能令箭矢調轉方向,反過來擊殺魔族。
離風和小白為護雲麓仙府的弟子被絆住腳步,以他們的靈力,再加上這些弟子,是能夠撐起結界抗住這些箭矢的。
隻有修為最高的天璿君,才有希望單獨斬殺魔將黎嬰,昭昭必須讓他騰出手去追。
然而——
“不可。”
天璿君冷靜地掃過昭昭慌亂的神色。
“你們所謂的妖界後援,不知何時才能到,我不能丟下這些弟子,黎嬰不是必須現在就殺,但這些弟子的命一旦失去,就回不來了。”
巨大的絕望與無措湧上胸膛,令昭昭呼吸驟停,生出一種溺水般的錯覺。
在極短的一瞬間,昭昭掃過一片狼藉的戰場,掃過冷靜得與天樞道君如出一轍的天璿君,一片空白的大腦讓她幾乎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該做些什麼。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拋開離風等人的呼喊聲,單槍匹馬地朝著黎嬰的方向而去。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得過黎嬰。
她想求求誰,可沒有任何人能幫她。
她想要恨什麼人,可她除了恨自己能力不夠外,似乎也無人可恨。
昭昭取出了芥子袋中,明決道人給她的那根枯藤。
此物名為不死木。
明決道人沒有告訴她此物有什麼作用,吃下去會發生什麼事。
但在她已經沒有人可以求助的此刻,昭昭隻能囫圇將這根枯藤塞進嘴裡。
她在心裡不斷地祈求著老天能夠顯靈。
幫幫她,幫幫容與這個無辜的孩子。
忽然。
視線儘頭,一道熟悉的雪白身影出現在天幕之下。
地上是一堆魔族的屍首,就連黎嬰見了,也像是被眼前情境震撼,猝不及防地停下了腳步。
回過神來,他後退兩步,越跑越快,朝著魔界邊境頭也不回地衝去。
“天樞!”
她的聲音已經支離破碎,側臉被海東青的利爪抓出的血痕極深,不斷的淌下血來。
“天樞!!”
她又朝著他的背影喚了一聲,嘶啞的聲音裡帶著情緒崩塌的哽咽聲。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他……天樞!謝蘭殊!我求求你!隻要你願意救他,無論什麼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你!不管是廢掉修為也好,永遠不再踏入修界也好,怎樣都好,我求求你……”
她的聲音像是小獸瀕死前的哀嚎,刺破周遭無言的平靜。
但那道身影。
那道就在她不遠處的身影,卻從始至終沒有回頭。
昭昭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能看到他磅礴的靈力撐起整個結界,將那些最後的、所剩不多的魔族抵擋在原地。
而他腰間的一念劍,正紋絲不動地待在劍鞘中,沒有絲毫拔劍的跡象。
昭昭低下頭,下頜的血如淚珠一滴滴砸在泥地裡。
她的體內忽而生出些許異樣的反應。
大約是吃下去的不死木開始生效,一股強大的、幾乎要燃儘她生命般的強大靈力湧入她體內。
此物能助她一臂之力。
原來,是以透支壽命的方式,給予她強大的力量。
暴走的樹藤從她背脊穿出,猛地刺向黎嬰逃跑前設下的結界。
結界轟然而碎,拎著容與的黎嬰剛一回頭,就感覺到一股洶湧的靈力朝他迎麵撲來。
明明是象征著療愈之力的木靈,此刻卻凶猛得像要讓他的生命力化為實質般與她一起燃燒,直至燒成一捧灰燼。
中途就被扔出去的容與跌坐在地,眼睜睜看著幽綠色的火焰中,兩團纏繞在一起,不死不休的身影。
“師、師尊……師尊!!師尊!!!!”
無論多麼聲嘶力竭的呼喚聲,昭昭都已經不再聽得清。
她看著身下已經斷了氣的黎嬰,那雙血紅的瞳孔睜得極大,像是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一個修為遠低於他的女修殺死的。
胸腔裡的心跳聲漸緩。
呼吸綿延成一線。
視線歸於黑暗時,昭昭很輕的笑了笑。
多可笑啊。
即便斬斷了情絲,她竟也還會有那麼一瞬間,期盼他能回頭救她。
轟然一聲——
半空中,那道如霜雪般蒼白的身影終於動了一下。
在他腰間,那把塵封多年的一念劍震了震,仿佛某種不詳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