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走得通,他便一直往這條路上走,他大著膽子去牽嬴政的手,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他不是在熟睡時被蒙毅吵醒,然後被蒙毅帶過來聽帝王訓斥的公子,他還是阿父麵前愛惹是生非的小兒子。
“至於那個趙高,不過一個卑賤的寺人罷了,阿父想殺便殺了,哪裡還需要經過兒臣的同意?”
胡亥立刻與趙高劃清界限,生怕趙高的事情牽扯到自己,讓自己跟著一起倒黴,“阿父當初就是太心軟了,沒有殺他,而是將他派到兒子身邊,白白又讓他活了這麼長時間。”
趙高險些嘔出血。
——他一心為胡亥打算,胡亥竟這般對他?!
若不是被親衛按著,此時他簡直想上前將胡亥撕碎!
胡亥繼續道,“而今阿父既然改了主意,那便取了他的性命,五馬分屍也好,碎屍萬段也罷,隻要阿父能解氣,阿父想做什麼便——”
胡亥聲音微微一頓。
——從不躲避與他親密接觸的阿父竟然避開了他的手,他的手伸在空中,不上不下,而從來對他寵愛有加的阿父,此時竟冰冷看著他,淩厲目光如刀刃。
“阿、阿父?”
胡亥嚇了一跳,觸電似的縮回手,“您怎麼了?”
嬴政收回視線。
他理也未理自己平日裡頗為喜歡的小兒子,陰冷目光落在趙高身上。
“趙高?”
帝王聲音如從冰窖裡撈出來的一般,緩慢而錐冷,“你很好。”
“陛下......”
趙高一個哆嗦,癱坐在地。
完了,全完了。
陛下是鐵了心要殺他了!
“陛下!奴婢無罪啊!”
但求生欲讓趙高不想坐以待斃,他趴在宮道上,砰砰向嬴政磕頭,“奴婢無罪啊陛下!”
“奴婢伺候陛下之際全心全意,奴婢伺候公子——”
嬴政冷冷看著趙高,如同看著一個死人。
“聒噪。”
蒙毅按劍而立,瞧著趙高。
親衛會意,立刻上前,伸手按住趙高的肩膀,啪地一聲把人按在白玉宮道上。
額頭撞在冰冷宮道,趙高一陣頭暈眼花,有溫熱液體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淌,哪怕他看不清,也知道那是什麼。
——是血。
源源不斷的鮮血從他破了的額頭流出來,頃刻間染紅光潔宮道,也讓他的視線變得血紅一片,他不敢再開口,因為他知道求情無用,不僅無用,還會激怒此時已在盛怒邊緣的帝王。
是的,盛怒。
這一次他第一次見嬴政如此盛怒,殺嫪毐,與趙太後決裂之際,帝王之怒尚不發臉,但現在,嬴政的臉色已經不能叫臉色,叫墨色一片,叫如同深淵,叫人看一眼便哆嗦一眼。
趙高恐懼到無以複加。
陛下到底在天書世界裡看到了什麼?
竟這般震怒?甚至現在便要將他除之後快?難道是——
趙高瞳孔驟然收縮,心裡陡然有了答案。
——他的謀劃全部成真,他讓正值壯年的帝王英年早逝,他調離蒙毅私改遺詔,他逼迫李斯與他同流合汙,他將胡亥公子推上了九五之尊之位。
當然,遠遠不止這些。
他會為了永除後患殺了扶蘇公子,殺了蒙氏兄弟這種國之棟梁,那些反對他的人,質疑他的人,全部成為他刀下亡魂。
胡亥公子得位不正,心虛如他必會對公子們大開殺戒,陛下膝下所有公子都逃不過胡亥的屠戮。
甚至不止是公子,還有公主們,那些得陛下寵愛的公主們都不會落得好下場,胡亥骨子裡的暴戾與嫉恨一旦沒了壓製的東西,頃刻間便會讓這些公主們死無全屍。
尤其是陛下最為寵愛的十一公主。
陛下對她的寵愛會成為胡亥刺向她的一把把尖刀,在陛下崩天之後讓這位公主以最慘烈最不體麵的方式死於陛下身邊。
私改遺詔,屠戮忠良,殘害公子公主,無論哪一條,都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趙高爛泥一樣癱倒在宮道。
——他死定了。
“陛下,東西到了。”
趙高聽到蒙毅的聲音躍躍欲試,有熾熱的東西不斷逼進。
聽到聲音,趙高瞬間回神。
幾乎沒有猶豫,他使出全身的力量爬起來,去抽身邊親衛的佩劍,陛下不會讓他死得這麼痛快,與其被折磨而死,還不如現在便死個痛快!
但親衛似乎早就在提防他的動作,他還沒摸到親衛的佩劍,便被親衛一腳踹在地上。
“蒙上卿,這人想尋死。”
親衛道。
“尋死?”
蒙毅冷笑,“沒這麼容易。”
“上刑!”
蒙毅一聲令下。
趙高臉色大變。
下一刻,他被親衛提小雞似的提起來,有人扯著他頭發,強迫他抬起頭,這個動作終於讓他看清火熱的東西是什麼,是燒得通紅的鐵塊,是炮烙!
趙高瞳孔驟然收縮,“不要——”
“呲——”
鐵塊燙在舌頭上,趙高再發不出半點聲音,如痙攣的青蛙,在親衛手裡不斷抽搐。
胡亥身體一軟,險些一頭栽在宮道上。
但他沒有摔倒。
有人拎著他衣領,讓他勉強站穩身體,可當夜風送來那人身上清冽幽香時,他身體抖得如糠篩。
——是阿父,阿父提著他,不許他摔倒。
胡亥不敢回頭。
他哆嗦著,顫抖著,如被送去屠宰場的豬。
“好好看著。”
頭頂響起嬴政冰冷聲音。
胡亥如墜冰窟。
他無比懊悔自己為什麼要結交趙高。
如果他沒有與趙高交好,那他現在還在寢殿裡睡覺,就不用看趙高受刑,更不用在這裡被阿父嚇到心膽俱裂。
胡亥悔得腸子都青了。
但後悔完全無用。
他隻能哆嗦著在這裡看趙高受刑,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折磨到生不如死。
“蒙上卿,趙高暈了。”
“取冷水來。”
“喏。”
“呼啦——”
一桶冷水迎麵潑在趙高身上。
趙高從昏迷中驚醒,生不如死的痛讓他發出幾乎不是人腔的聲音,“哦唔喔——”
胡亥麵如土色。
但這似乎隻是一個開始。
炮烙舌頭之後,是他的手指被錘子砸得粉碎,不,不止是手指,是身上的每一個骨節。
行刑人很有技巧,全部避開他的關鍵部位,等他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破碎不堪,他還有一口氣在苟延殘喘,爛泥似的在宮道上蠕動著,仿佛沒有骨頭的蟲子。
“嗬啊呀——”
他的聲音極細微,完全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
聲音落在胡亥耳朵裡,胡亥頭皮發麻,身上的每一處汗毛全部豎了起來,他再也忍不住,兩眼一黑,直接暈了過去。
“弄醒他。”
嬴政麵無表情。
蒙毅有些猶豫,“陛下,十八公子隻是一個孩子——”
天不怕地不怕的蒙毅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帝王抬眸,眼底墨色如深淵地獄,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場景,能讓沙場飲血的將軍都為之心驚,他絲毫不懷疑,若不是恨之入骨以至於不想讓這兩人的血臟了自己的手,他最為敬重的陛下會親自拿刀剮了這兩個人。
蒙毅心頭一驚,連忙收回視線。
所以,陛下到底在天書世界裡看到了什麼,才會恨趙高食肉寢皮?
很快,他想到了——
奸臣弄權,禍國殃民,陛下一生心血付之東流,大秦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蒙毅心頭一窒,瞬間吩咐親衛,“取冷水來!”
“嘩啦——”
一盆冷水直接潑在胡亥身上。
“誰?誰!”
養尊處優的公子從昏迷中驚醒,“誰敢潑我?!”
睜開眼,入目的是在宮道上蠕動的趙高,胡亥一個哆嗦,不顧自己仍在地上坐著,便狼狽往後退。
但沒退幾步,他便撞到一雙靴子,不是親衛的戰靴,也不是寺人的棉靴,而是一雙做工極為考究的靴子,他身體一僵,陡然失去所有動作。
——那是皇帝的靴子。
皇帝不許他退後,不許他昏迷,要他完完整整看完趙高的受刑,趙高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胡亥身體一顫,慢慢跪坐在地上,他甚至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出口,因為會讓皇帝覺得聒噪,會落一個跟趙高一樣炮烙舌頭的酷刑。
——他這位皇父是連親兄弟都能親手摔死的人,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出來的?!
胡亥顫抖著,絕望看向趙高。
“行刑!”
蒙毅聲音如刀割。
下一刻,親衛也的確取來了刀,傳說中的千刀萬剮第一次出現在鹹陽宮,鮮血鋪滿整個宮道,世界暗紅一片。
但千刀萬剮之刑不是一天便結束的,分七七四十九天,最後一天才將刀尖送入受刑者的心臟,結束這場慘絕人寰的人間酷刑。
“看清楚了嗎?”
嬴政問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