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要見我們?”
“不,不成,我害怕。”
“我也害怕。”
“我連見縣長都打哆嗦,要是見到了陛下,我不連話都說不出來?”
“那可是皇帝陛下啊!”
劉季剛把草叢裡的大個子拖出來,正往大個子臉上摸著血,親衛縱馬而來,他便停下自己的動作,抬手擦了把噴灑在臉上的鮮血,整了整自己被六國後人垂死掙紮時撕爛的衣襟,眼睛瞧了瞧不遠處的威嚴華麗車輦,笑眯眯安撫自己身後畏首畏尾的黔首,
“是啊,那是皇帝陛下,敬畏陛下很正常。”
“但陛下既然願意見我們,便說明陛下愛民如子,不是六國餘孽嘴裡的那種人。”
“咱們沒必要害怕。”
劉季道,“陛下問咱們什麼,咱們就說什麼,把話說清楚比什麼都重要。”
“可是,可是我說不清楚。”
“不行,我現在腿肚子都打顫。”
“......快點,彆讓陛下等你們!”
親衛一言難儘。
也不知道這群黔首哪來的這麼好運氣,人沒殺幾個,反倒混到了救駕之功,惹得陛下都感念他們的忠心,特意召見獎賞他們。
——這等好運氣何時能分他一半?
他若有他們一半的好運氣,也不至於隻能做個傳話的小兵了。
“好好好,我們這就去。”
劉季一疊聲應下,回頭看周圍黔首,“你們誰隨我去?”
“我,我不敢。”
“我也不敢。”
眾人連連搖頭。
陛下愛民如子個屁!
要是真愛民如子,能大興土木大搞苛政嗎?
要不是有畝產千斤的糧食,那麼高的賦稅能把人逼死!
這樣一個不把黔首當人看的皇帝,若是他們說錯了話,那不得人頭落地,甚至連家人街坊都跟著倒黴?
——救駕之功雖好,但也要有命享啊!
“我自己去?”
劉季眼珠一轉,“不太合適吧?”
“咱們是一起過來的,就我自己去回話不太好,弄得跟我故意攬功似的。”
“那,那我隨你去。”
“我也是。”
人群中,稀稀拉拉出來幾個人。
劉季本也不指望所有人都能隨他去,能有幾個人跟在他後麵,這事就能說得過去,於是他點點頭,指了指被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從草叢裡拖出來的大個子,不忘交代眾人,“看好大個子。”
“咱們是一起過來,一會兒得一起走,不能把他給落下了。”
“好,我們記著呢。”
眾人撓了撓頭,臉上有些不自然。
還是劉季兄弟講義氣,剛才他們隻顧著自己,完全沒留意草叢裡還有一個人,幸虧劉季反應快,在衛士過來之前把人拖了出來,要不然論功行賞的時候便沒了大個子的份兒,白白讓大個子跟這兒他們跑了這麼遠。
雖說大個子什麼都沒做,但是他們也沒做什麼,這屍堆如山的場景他們看著就害怕,也就劉季不怕死,還踹翻了一個人,同是沒做什麼事,他們對於大個子一會兒跟他們一起領賞沒有任何意見。
“你快去吧,這裡有我們照看著。”
眾人道。
劉季頷首,跟著衛士來到轎攆前。
“沛郡劉季,拜見陛下。”
劉季俯身拜下。
身後黔首連忙跟著拜下,聲音哆哆嗦嗦,“拜、拜見陛下。”
——與不亢不卑的劉季形成鮮明對比。
能阻擋弩箭的簾子被拉上,薄如蟬翼的紗簾落下來,隔著繡著祥雲紋的紗簾,鶴華窩在嬴政懷裡瞧劉季。
那是一個與周圍瑟瑟發抖的黔首完全不同的人,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爛爛,身上還沾著血,瞧上去狼狽極了,像是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一樣,可儘管如此,他的精神卻很好,神采奕奕的,讓人看起來就很放心。
“你是沛郡的人?”
鶴華抬頭看嬴政,嬴政麵色如常,眯眼瞧著進退有度的黔首,很顯然,他一早便知道男人的身份,甚至不止身份,就連男人的家世都被蒙毅摸得一清二楚,否則蒙毅不會將人直接帶過來。
鶴華收回視線,問劉季,“你認識劉邦嗎?”
“......”
怎麼又是劉邦?
他劉季也不差來著!
劉季心裡嘀咕了一句,“回公主的話,小人不知。”
“哦,那蕭何曹參夏侯嬰呢?”
鶴華又問。
“認識。”
劉季道,“這三人乃是小人的同鄉,蕭何為沛郡主吏掾,曹參為監獄小吏,夏侯嬰掌馬房車架。”
“這樣啊。”
鶴華蹙了蹙眉,這些人真的是未來的棟梁之材嗎?為什麼全部聚集在沛縣?
哦,不,不止是沛縣,還有其他地方——碭郡。
“阿父,碭郡離沛郡近嗎?”
鶴華抬頭問嬴政。
嬴政抬手往嘴裡送了口茶,眸色淡淡打量著劉季,“近,兩郡接壤,快馬半日便能來回。”
劉季眼皮微抬。
——這位始皇帝竟對地域郡縣這般了解?連距離位置都一清二楚?
“這麼近呀。”
鶴華笑了起來,“我聽蒙上卿說,沛縣的人快到了,那碭郡的呂雉也該到了。”
她隱約覺得哪些事情好像不太對勁,但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奇怪女人讓她找的人不是在沛縣,便是在沛縣的旁邊,仿佛未來的棟梁之材隻出自於這兩個地方一樣。
鶴華沒有再問,而是扯著嬴政衣袖撒嬌,“阿父,你說好的,你要把呂雉留在我身邊的。”
“除了呂雉你還想要誰?”
嬴政放下茶盞,抬手理了下鶴華攏著的衣袖,“此人要不要?”
劉季心頭一凜。
皇帝佬竟這般放心他?將他放在一個年僅四歲的小公主身邊?
雖說小公主的確聰慧,得天書授課,更得天書傳授各種兩種造紙術,但再怎樣異於常人也隻是一個四歲的小孩,能駕馭得了他這種精明又滑頭的人嗎?
——還是說,這位皇帝在給極為受寵的小公主培植自己的勢力?
劉季眼皮狠狠一跳,瞬間否決自己的想法。
且不論小公主的性彆,單隻說小公主的年齡,一個年僅四歲的幼女,另外一個是早早接觸朝政且已經羽翼漸豐的長子扶蘇,文有王綰李斯,武有蒙氏兄弟,莫說一個小公主,十個小公主也無法與扶蘇相抗。
但大秦的強盛建立在不走尋常路之上,沒到閉眼蹬腿的一刻,誰也說不好曆代的秦王會給世人帶來什麼樣的驚喜或者驚嚇。
曆代秦王如此,他麵前的這位始皇帝更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從動輒五六十萬兵馬踏平一切,大興土木大開大合,到現在國策完全改變,生養休息以養民,對於這樣的一位皇帝來講,無論他做出任何決斷,都不會讓人覺得意外。
——因為他是千古一帝,功蓋三皇五帝的始皇帝。
所以這樣一位皇帝重視一個年僅四歲的女兒算不得什麼值得驚訝的稀奇事。
劉季眼觀鼻,鼻觀心,心裡有了主意。
“要。”
鶴華笑眯眯問劉季,“你會種糧食嗎?”
“會。”
劉季立刻回答,“除了治粟內史手下的郎官,便屬小人的糧食種得好。”
“那你留在我身邊種糧食吧。”
鶴華不太清楚阿父為什麼要把這個人放在自己身邊,但阿父的要求她從來不會拒絕,更彆提聽這個人還會種糧食,“我不止有這些東西,以後還會有其他東西,你跟著我,不會吃虧的。”
“喏。”
劉季頷首。
“公主,章邯來了。”
蒙毅拱手道。
自從章邯被嬴政調到軍中,鶴華便鮮少能見到章邯,聽章邯來了,便向外麵張望著,“快叫他過來。”
蒙毅抬手一揮,一個身形消瘦的少年走了過來。
少年顯然剛剛奮力拚殺過,身上的血腥味仍未散,但或許是怕自己身上的鮮血嚇到了小公主,少年用水壺裡的水簡單衝洗了一下,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狼狽。
“陛下,公主。”
章邯單膝跪地。
“快起來。”
鶴華對地上的少年招手,“讓我瞧瞧你有沒有受傷。”
劉季心裡嘖了一聲。
不錯,公主年齡雖小了些,但對自己人好,章邯被調離她身邊已有數月,她不僅仍記著這個少年,還會在再次相見的時候頗為關心少年的傷勢,顯然是個重情義的人,跟著她不會太差。隻是這個章邯的聲音莫名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一般?
劉季心裡疑惑,抬頭往章邯的方向瞧了一眼,隻一眼,便讓他瞬間變了眸色——這不是與大個子私下接觸的人嗎?!
大個子雖謹慎,但他在這種事情上天然敏銳,謹慎如大個子都沒能瞞得過他。
那夜跟隨大個子一同出去,哪怕離得遠,他也遠遠瞧見了少年的剪影,是個淩厲如刀劍般的銳氣少年,縱然刻意掩飾著自己,他也能憑著那個剪影在下次相見的時候認出少年。
少年起身,向車輦走去,大抵是心裡的確掛念著舊主,少年眉目舒展,麵上有一絲淺笑,緩步來到車輦麵前,將自己的兩隻胳膊伸過去,讓小公主檢查自己的傷勢。
“唔,這裡的傷有點嚴重。”
小公主看了看少年虎口處仍不斷往外溢出的鮮血,回頭對寒酥道,“寒酥,拿傷藥過來。”
寒酥取來傷藥,寺人殷勤給少年上藥。
“你年齡這麼小,乾嘛跟著他們一起來?”
虎口處的傷勢深可見骨,鶴華有些心疼。
章邯笑了笑,餘光不著痕跡瞧了一眼鶴華身邊的嬴政,“通武侯叫臣過來的。”
嬴政神色淡淡,靜靜瞧著他與小公主說話,章邯眼皮一跳,立刻收回視線。
“通武侯病糊塗了,你這麼小,他也敢用。”
鶴華蹙了蹙眉。
劉季張了張嘴。
——小公主頗為信任的少年跟大個子的關係不清不楚,甚至還跟六國後人有點千絲萬縷的聯係,小公主知道這件事嗎?皇帝佬呢?
皇帝佬肯定知道,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瞞得過皇帝佬的眼睛?可問題是既然知道,為什麼還不告訴公主?就這麼無動於衷把一個極度危險的人放在小公主身邊?!
遠處的草垛中,男人眯了眯眼。
——這就是他耗費無數心血才安排在公主身邊的暗樁,而現在,到了暗樁發揮效果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