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得迎風咳血,奄奄一息。”
“唯有這樣,我們王家才能得到保全。”
鮮少聽父親之言的他,將這些話聽了進去。
他不再意氣風發,不再熱烈張揚,當年踏平五國的上將軍,仿佛隨著父親的離去與世長辭,通武侯府的牌匾下,他湯藥不斷,弱不禁風。
他病得突然,引起了陛下的關注。
陛下深夜入府,領來無數醫官來給他診治。
醫官們給他搭脈問診,問診之後無不搖頭輕歎。
——他們治不得他的病。
嬴政陷入沉默。
嬴政久久看著他,墨色眸間有火燎原,也有星河璀璨,一會兒明,一會兒暗,讓人猜不到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陛下,臣無法再為陛下戎馬為戰了。”
他虛虛咳嗽著,打破兩人間的平靜。
嬴政收回視線,“天下已定,通武侯無需再沙場飲血。”
“隻是與如今的通武侯相比,朕更希望以往那個且試天下的少將軍,上將軍。”
王賁動作微微一頓。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陛下什麼都明白,明白他在裝病,明白他在保全自己。
可既然明白,又為何不揭穿他的偽裝?不揭穿,是否意味著陛下也希望看到今日的這一幕——他交出兵權,榮養餘生?
大抵是希望的。
就如之前的昭襄王。
若白起死在大破趙軍的那一年,若之後兩人再無任何交集,那麼昭襄王與武安君也是一段曆史佳話,而非刻薄寡恩的帝王賜絕世悍將自裁。
他不想落個武安君的下場,最好的辦法是現在便離開。
可真的離得開嗎?
他所珍視的戰馬此時被宰殺,屍首做成美味佳肴,此時正擺在皇帝陛下的食案。
而未來,他一手帶出來的精兵會與另一個平庸的將軍出征。
瞬息萬變的戰場根本不會給將軍成長的機會,是庸才還是將才,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決定,而非後天的經驗積累。
身為三軍主將,他的每一個決策都決定著幾千上萬乃至百十萬人的生死,而一場至關重要的戰局,也決定著一個王朝的命運,是千秋萬代,還是短折亡國,取決於將領的忠心與才乾。
王賁靜了下來。
“上將軍,請。”
劉季的聲音再度響起。
王賁抬頭。
宮苑巍峨威嚴,旌旗直插雲霄。
一如昔日戰場,他縱馬於五國城樓之下,看親衛拔去原有的旗幟,換成大秦的旌旗飄揚。
“陛下等我許久了?”
王賁笑了一下。
他抬腳,玄色皂靴踏在台階。
“上將軍到——”
身後響起劉季清朗聲音。
“上將軍?”
鶴華微微一愣,瞬間高興起來,“阿父,通武侯過來了!”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錯了,來跟阿父賠禮道歉的。”
鶴華扶著食案站起身,向外麵不住張望著。
殿門外,男人的身影逐漸清晰,那是一個極其英武也極其銳氣的男人,與蒙恬的穩重內斂不同,與屠睢的殺氣騰騰更不一樣,他一身華服,處處精致,衣袖與領口以金銀線滾著邊,在日頭的映照下閃著細碎光澤。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出身錦繡之中的貴族,貴族之地的喜華服愛講究在他身上表現得淋漓儘致。
可他不僅是一個貴族子弟,更是一個九死一生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常勝將軍。
他的眉眼很淩厲,眸光璀璨如星辰,他靜靜看著殿內的一切,有種天塌下來他也能撐得起的銳不可當。
“上將軍!”
“上將軍——”
陸陸續續有人站起來,眼神熱切看著這位姍姍來遲的將軍。
“臣——拜見陛下。”
王賁入殿,俯身拜下。
“上將軍來遲了。”
嬴政懶懶挑眉,“需自罰三杯。”
“上將軍這邊請。”
小寺人殷勤上前,引著王賁入座,往日諂媚的通武侯此時已變成頗顯敬重的上將軍。
王賁起身,瞧了一眼小寺人給他引路的座位。
那是嬴政下首的位置,在小公主的對麵,酒宴早早備下,但卻一直空著。
那是陛下給他留的位置。
——陛下知道他會來。
王賁扯了下嘴角。
“上將軍快嘗嘗,這可是陛下親自獵來的野味。”
與王賁交好的郎將笑道,“若不是今日宴請上將軍,隻怕末將們還沒這個口福吃上陛下親自獵來的東西。”
王賁眼皮微抬。
——陛下親自獵來的野味?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他的視線瞬間移到嬴政身上。
執掌天下的帝王此時也在看著他,四目相對,帝王笑了起來,“最後一次送上將軍出征,朕給將軍斟酒送行,王老將軍並未飲,言次戰艱難,不敢飲酒,讓朕且留著送行酒,待老將軍凱旋之後再給老將軍接風洗塵。”
“朕說好,若老將軍平安歸來,朕必親獵野味以助興。”
“老將軍哈哈一笑,與朕擊掌為誓。”
嬴政抬起一隻手,看著自己的掌心,酒至半酣,他豔麗鳳目有一瞬的迷離,“而那時候的上將軍,也曾與朕擊掌,還說朕的騎射功夫不佳,要朕好好練習騎射,以免日後你與老將軍回來了,朕卻連隻兔子都獵不到。”
王賁嘴角微抿。
“朕輕嗤一笑,言朕有蒙恬在身側,難道還學不好騎射?”
“朕叫你們放心,朕定會獵來各式各樣的野味,再備下上好的美酒,在鹹陽城內靜候你們的佳音。”
“你與老將軍果然沒有讓朕失望。”
“你們出征之後,捷報頻傳,一掃李信大敗的頹廢,重塑我大秦軍威。”
“當又一封捷報抵達鹹陽,朕知道朕苦練多日的騎射終於能排上用場,於是朕領著所有朝臣出城迎接你與老將軍,隻待接了你與老將軍,我們便直奔上林苑,讓你們見識一下朕的騎射功夫。”
“可惜,老將軍雖與上將軍大勝而歸,但身體也因長時間的戎馬為戰而掏空,纏綿病榻,時日無多。”
嬴政聲音低沉,“老將軍一病不起,朕的接風洗塵,便隻好一拖再拖,直至老將軍撒手人寰的那一日,朕都不曾為他斟一壺凱旋酒。”
王賁閉了閉眼。
恍惚間,他想起那夜嬴政來看父親的場景,帝王不止帶了醫官,似乎還帶了一個食盒,食盒裡依稀有肉香飄出。
那時的他以為是陛下來得匆忙,趙高心細如發,怕陛下餓著,又怕外麵的東西不安全,所以才隨身帶了吃的東西,防止陛下餓著。
可現在看來,食盒裡的東西並不是為陛下準備的,而是陛下為他父親準備的。
——那是帝王親手獵來的野味與美酒,但他的父親已病入膏肓,無福消受。
王賁呼吸無聲急促。
“朕坐擁天下,卻無法左右生老病死,隻能眼睜睜看著朕與老將軍生死永彆,陰陽兩隔。”
“唯一慶幸的是老將軍雖死,可上將軍仍在,朕仍有機會為上將軍獵一道野味,為上將軍斟一盞美酒。”
嬴政放下手,視線慢慢轉在王賁身上,“可上將軍卻病了。”
“病得奇怪,病得來勢洶洶,病得讓朕的野味與美酒一拖再拖,幾乎無法麵見將軍。”
“若非朕以馬肉相逼,上將軍是否臨到死了,也不會想起朕當年送彆將軍時的擊掌為誓?”
嬴政音色微沉。
王賁劇烈喘息。
他怎會想不起?
他日日都記得那件事,甚至在父親快要撒手人寰時仍在與父親爭議!
他說陛下不是那種人,永遠永遠不會是昭襄王,他們王家可以善終!
可他的父親隻用一句話,便讓他啞口無言——
“賁兒,你要以九族性命賭陛下的人性麼?”
他如被人扼住脖頸的獸,頃刻間無法呼吸。
而現在,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壓得他每一刻的呼吸都異常艱難,他抬頭看著嬴政的眼,帝王眸色清明,仍是當年風霜中送行時的模樣。
“上將軍,朕欠你一道野味,一盞美酒。”
帝王迎著他微閃視線,緩緩開口,“而你,欠朕一個回答——朕在你心裡,竟如昭襄王一般?”
王賁心理防線徹底崩塌。
有什麼破土而出,頃刻間長成參天大樹。
又或者說那些東西一直存在,一直遮天蔽日,左右著他所有的思維判斷,是因為他的刻意忽視,才讓他誤以為他心裡一片荒蕪。
王賁笑了一下。
像是終於認清自己的內心,又像是他雙手投降再不抵抗。
“陛下不是昭襄王。”
王賁俯身拜下,額頭抵在地板,“九州四海,亙古千載,君主不計其數,但卻隻有一個始皇帝陛下。”
——他願意將身家性命乃至九族性命交到這位帝王手裡,百死無悔,亙古不變。
嬴政抬眸,眸間墨色逐漸消散,隻剩點點星光還縈繞在裡麵。
“上將軍。”
嬴政起身,一步步走到王賁麵前,俯身將自己的上將軍親手攙起,“起來。”
“朕的野味與美酒,等候將軍良久。”
王賁莞爾一笑,“臣知錯,臣不該讓陛下等臣許久。”
“上將軍來遲了,應罰酒三杯。”
君臣解開心結,蒙毅替兩人開心,“來來來,我給上將軍斟酒。”
小寺人殷勤捧上酒盞與酒壇。
蒙毅大步上前,乾脆利索給王賁斟上三盞酒,“上將軍,這酒您可不能推辭。”
“自然。”
王賁無奈輕笑,從蒙毅手中接過酒盞。
嬴政懶懶挑眉,視線落在王賁拿在手裡的酒盞。
王賁一飲而儘。
“彩!”
蒙毅喝彩,“上將軍,一滴都不許剩。”
然而下一刻,王賁臉色大變,怒摔酒盞,“誰在酒裡放了花椒水?!”
——花椒,天不怕地不怕的上將軍王賁一生之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