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笑了一下,“普天之下,隻怕隻有臣與上將軍能發覺。”
“但此時的上將軍,已被王老將軍的臨終之言轉了性子,縱然看出朕的心思,也未必會與朕說。”
嬴政抬眸,看向淺笑的將軍,“世間隻有你蒙恬,才會問朕這個問題。”
蒙恬輕笑,“上將軍雖不問陛下的心思,但卻會做一些讓陛下高興的事情。”
嬴政不置可否。
這句話是大實話,除卻裝病外,王賁沒有做過任何給他添堵的事情,反而會在他心緒不佳的時候來給他解悶。
嬴政緩緩開口,“朕不高興。”
“朕看到十一終究還是活成了她阿娘的模樣,為了虛無縹緲的東西不死不休。”
蒙恬靜了一瞬。
哪怕皇帝陛下沒有明說,但從陛下之前處置胡亥趙高的酷烈手段,再聯係小公主得天書授課的事情,他不難推斷出陛下看到了什麼。
——那是陛下最不願看到最痛徹心扉的東西。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蒙恬歎了口氣,“陛下非公主,又怎知公主並非樂在其中?”
“若非陛下口中虛無縹緲的夢境,公主又怎能熬得下去?”
“陛下,臣依稀記得,公主是最怕疼的。”
嬴政心臟狠狠一抽。
蒙恬輕聲道,“若陛下再見公主,陛下不必痛惜,公主此時正在做的事情,是她覺得最為幸福的事情。”
“一點點看到自己的國家重建,一點點看到自己的阿父康健,對於她來講,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讓她感到幸福了。”
嬴政抬手攏著眉心,眼底一片墨色。
蒙恬話頭一轉,聲音無比堅定,“因為公主此生之願,是大秦萬年,陛下長命百歲。”
“大秦萬年......”
嬴政鳳目輕眯,須臾間,他又恢複正常, “不錯,這的確是她的心願。”
“陛下,這是北擊匈奴的作戰方案。”
蒙恬適時止住話頭。
親衛會意,雙手將絹帛奉上。
小寺人快步取來絹帛,小跑著捧給嬴政。
嬴政眼底一片清明,抬手打開絹帛。
上麵不僅有作戰方案,連河套地的地形圖都給畫了出來,依照地形圖從哪裡出兵,又何時出兵,清清楚楚寫在上麵,讓人一目了然,輕鬆知曉蒙恬的作戰計劃。
“當初陛下得天書進奉地球儀,又得天書解惑,世間地形儘在陛下掌握之中,墨家與臣便得了這個便利,在陛下的指導下畫了這副作戰圖。”
蒙恬娓娓道來,“有了這副地形圖,可敵精兵十萬,讓陛下的出兵匈奴不再是一場空談。”
匈奴來無影去無蹤,若想把他們徹底剿滅,其投入的兵力絕對不是一個小數字。
但陛下此時的政策是休養生息,不再大舉用兵,所以出兵匈奴隻是一場空談,可若是有了詳細的地形圖,那麼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們能精準找到匈奴人的位置,然後千裡奔襲,直搗匈奴老巢。
“你需要多少人馬?”
嬴政放下絹帛。
“一萬。”
蒙恬道。
嬴政有些意外,“一萬?”
“不錯,的確是一萬。”
蒙恬頷首,“即將入秋,此時不宜大舉用兵,以萬餘人馬先行試探,若此戰大捷,則來年開春再行大軍,若此戰戰績平平,被匈奴逃脫,萬餘人馬則轉向西域,將西域小國儘收大秦。”
這的確是一個不錯的安排,嬴政略微思索,很快應了下來,“好,朕便許你一萬人馬。”
“你現在便去準備,趕在換季之前結束戰鬥。”
蒙恬莞爾,“陛下,這一萬人馬不必從鹹陽抽調,北方駐軍有五萬之中,臣領輕騎去北方燕地調兵,這樣能極大節省大軍在路上消耗的時間。”
“燕地民風彪悍,臣調兵之後,陛下記得給燕地補充兵源,莫叫有心之人借此生事。”
·
“蒙恬抽調燕地駐軍?”
王賁眸光微轉,一聲歎謂,“嘖,不愧是他。”
“不跟你玩了,我也要忙起來了。”
王賁丟了手裡的旗幟,起身離開沙盤。
沙盤對麵的大個子聲音冷冷,“哼,敗軍之將。”
王賁輕嗤一笑。
——項家人令人生厭的狂傲真是一脈相傳,代代不羈。
王賁懶懶挑眉,“你的左右/翼已被我斬斷,隻剩萬餘人馬被我堵在江邊,你有什麼資格與我說敗軍之將?”
大個子身上沉重的鐵鎖鏈隨著他的動作嘩嘩作響,但他力氣極大,旁人根本承受不住的鐵鎖鏈在他身上隻是讓他行動不便,而不是讓他癱倒在地。
“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隨著鐵鏈聲響,大個子伸出一指推動沙盤,墨色眼睛盯著王賁的臉,“則秦兵必敗,楚人必勝。”
“......”
不愧是悍不畏死的項家人!
王賁仿佛看到狼滅。
“可惜此時九州承平,黔首安居樂業,誰會跟著你背水一戰?”
王賁抬手,直接打散沙盤,“楚國早已在大秦的鐵騎之下灰飛煙滅,楚人種著陛下分發的畝產千斤的種子,享受著盛世太平的朝有食暮有所,心中便不會再想楚王與楚將。”
“所以你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根本立不住腳。”
王賁迎著大個子凜凜目光,揶揄輕笑。
大個子臉色微微一變,“楚人的血性絕不會被你們的些許施舍所消磨!”
“是嗎?那可太好不過了。”
王賁從親衛手裡接過一卷羊皮地圖,扔在被他打散的沙盤上,“既不會被消磨,不妨去其他地方瞧瞧,地球很大,容得下一個對陛下沒有任何威脅的楚國。”
大個子一臉不耐煩。
——王離這個狗東西又拿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來騙他!
身後衛士打開羊皮地圖,上麵畫著一座遠離華夏九州的孤懸海外的島嶼。
那座島嶼很大,遠比以前的楚地更要大,成不規則的方形,四麵環水,沒有任何的接壤國度,隻有幾個小一點的島嶼點綴在一旁。
大個子微微一愣,隨即眼睛眯了起來。
——天下九州之外,竟還有這種地方?
“你們楚人若是血性仍在,那便去取。”
牢房儘頭,傳來王賁悠悠聲音,“若果真能取下,我便奏請陛下封你為楚王。”
“大楚之王何時需要你們的狗皇帝來敕封?”
大個子勃然大怒,“總有一日,我會斬你與狗皇帝的狗頭來祭拜我祖父的英靈!”
·
“項籍對秦人恨之入骨,隻怕不會輕易臣服於陛下。”
章邯虛弱搖頭,“陛下用他取大洋洲的打算,怕是會落空。”
“他對秦人恨之入骨,那你為什麼還要救他?”
鶴華奇怪問道。
章邯傷得極重,聲音比以往輕很多,“因為當初救我之人要我救他。”
“救你的那個人?”
鶴華更加疑惑了,“是誰?”
“是六國後人。”
章邯道,“或許在救我的那一日,他便知道六國餘孽的刺殺會失敗,知道項籍會因劉季的阻攔不參與其中,知道我會殺了他的暗樁得陛下得賞識,否則他不會在救我的那一刻便請求我,若我有救駕之功,讓我一定要救下項籍。”
鶴華毛骨悚然。
——這是怎樣的一種料事如神?
“可惜此人也恨秦人入骨,若是不然,必會成為一代謀臣,千古良相。”
章邯有些惋惜。
鶴華眼前一亮,對於這個人的智多近妖一掃而光。
——是了,如果能為阿父所用,這個人絕對是不亞於廷尉李斯的曠世奇才!
鶴華躍躍欲試,“但現在九州歸秦,天下黔首皆是秦人,他的恨沒有任何意義。”
“你現在跟他還有聯係嗎?我想見見他。”
·
“太危險,不可以。”
嬴政一口回絕鶴華的提議。
“阿父,您再考慮一下嘛。”
鶴華抱著嬴政的胳膊撒嬌,“有章邯在,有親衛在,一點都不危險的。”
“而且章邯還說了,這個人對黔首很好,不是那種濫殺的六國餘孽。”
隨著時間的推移,鶴華說長句子也能說得清了,“在乎黔首的生死,便意味著他知道我的重要性,知道我的重要性,便不會對我下毒手——”
“陛下,捷報!”
斥衛聲音響徹雲霄,打斷鶴華未說完的話,“蒙將軍深入匈奴腹地,斬首三千餘人,擒拿匈奴王子,捕獲牛羊無數!”
嬴政眼皮微抬。
鶴華瞬間將自己的堅持拋到九霄雲外。
——蒙恬太厲害了!
打著繃帶吊著肩膀的章邯眸光微轉,看向殿外長廊處狂奔而來的斥衛。
小寺人臉上樂開花,小跑著去迎斥衛。
“陛下,大捷!”
斥衛入殿,單膝跪地,雙手奉上捷報。
小寺人連忙取下來,捧給禦案後的嬴政。
嬴政打開戰報。
毫無疑問,這是天大的捷報,三千多顆人頭對於滅六國的大秦算不得什麼,但對於匈奴人來講卻是慘敗,死三千,傷無數,還被擄走了王子和不知多少的牛羊,這種驚天慘敗足以讓匈奴人退出河南地,短時間內不敢再對中原用兵,這樣一來,整個隴西、北地、上郡三郡將再不受匈奴人的侵擾,過上與中原黔首一樣安居樂業的生活。
一旦日子好過,糧食什麼的便可以種下了。
畝產千斤的種子適應各種地形,北地三地也能種,種開之後的糧食足以支撐當地駐軍的糧食費用,以後不必千裡迢迢從鹹陽運糧,更不必召集黔首來服徭役。
河南地牽一發而動全身。
當然,河南地對大秦的重要性不止於此,未來的絲綢之路將從這裡經過,駱駝隊帶走器皿茶葉與絲綢,換來異國他鄉的各種香料與稀奇東西,一來一往,給華夏大地的商賈們帶來不知幾何的財富。
嬴政鳳目輕眯。
彼時大秦休養生息,九州輕徭薄稅,國庫窮得叮當響,耗子進去都嫌窮,這種情況下,三公九卿的俸祿被他一削再削,讓奢靡如王賁連鹿舌都鮮少吃。
但對於三公九卿的埋怨,他絲毫不覺得愧疚——國庫沒錢,小十一連衣服都少做兩件,小十一尚且如此,他們怎麼好意思拿那麼高的俸祿?都給朕勤儉節約過日子!
但現在,事情出現了轉機,又或者說,他等這封捷報很久了,此時的他急需發一筆橫財來支撐捉襟見肘的國庫,給小十一做幾件衣服,給朝臣們補發一筆俸祿,再扶持扶持表現良好的南越之地,讓他們徹底融入大秦。
“傳廷尉李斯。”
嬴政一聲令下,“上將軍王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