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抱著鶴華走向主位。
隨行侍從極其有眼色,將鶴華的小食案撤下,換上一張大的食案,供父女兩人一起用,食案上的菜品也從小點心小甜品換成陛下也能吃的美味佳肴。
天真的小公主尚未發現自己剛吃幾口的小點心已被撤下,此時正親親熱熱與嬴政說著話,“阿父,你怎麼過來了?”
“來瞧瞧你又惹了什麼禍。”
嬴政淡淡瞧了一眼目光如刀的張良。
“我才沒有惹禍。”
自己瞞著阿父見張良,又私自放走張良,讓張良被阿父的人所抓捕,這些事擺在眼前,鶴華莫名心虛,兩隻手攪著自己衣袖,眼神飄忽著,不敢去看嬴政的眼,“我隻是,隻是,恩,放了一個人。”
“阿父這麼厲害,咱們的王朝這麼強大,肯定不會被他動搖的!”
鶴華努力為自己找補,“所以,所以,我就把他放走了。”
“果真舍得讓他走?”
嬴政眼皮微抬,伸手彈了下鶴華小揪揪上垂著的小流蘇。
這話是不僅不責備自己,還問自己是否真的舍得,鶴華眼神不飄忽了,抬手抱著嬴政逗弄她珠花的手,聲音奶乎乎,“舍不得又有什麼辦法?”
“他想殺阿父,若我強行把他留在身邊,隻會讓阿父陷入危險之中。”
“是嗎?”
嬴政懶懶挑眉。
鶴華眨了下眼。
好像有哪些不對。
阿父出現的時辰太巧了,不止阿父,還有此時被阿父侍從扛過來的張良......等等!張良!
鶴華瞬間扭臉,看向負手而立怒目而視的張良。
男人顯然恨極了她的阿父,目光如刀氣質如劍,殺氣騰騰,淩厲迫人。
如果不是阿父身邊的高手太多,如果不是他哪怕拚得一死也碰不得阿父的一根汗毛,隻怕此時的他早就衝了上來,一劍送阿父上天。
但張良眼裡不止有恨,還有不齒與鄙視,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來訴說的複雜心情,你這個皇帝竟然是這樣一種人的震怒的憎惡。
——所以,阿父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讓張良有這種反應?
“阿父,您算計子房?”
鶴華小小的腦袋大大的疑惑。
緊接著,那些疑惑頃刻間消失,隻剩下一道陡然拔高的小奶音——
“子房,你背叛了那些六國餘孽?!”
“不想讓我與阿父遭遇刺殺?!”
張良心如死灰。
鶴華欣喜若狂,“子房,是真的嘛?”
“你真的不舍得我和阿父死?!”
張良身體劇烈一抖。
呂雉噗嗤一笑,“子房,大丈夫敢作敢當,你還是不是大丈夫了?連自己做的事情都不敢承認?”
“他背叛六國餘孽?”
王離張了張嘴,總算反應過來,“他是六國餘孽?!”
蒙毅斜睥如遭雷擊的少年,“不算太笨。”
“......”
你可閉嘴吧!
自己完全不是蒙毅的對手,少將軍王離識時務者為俊傑,沒去接蒙毅對自己的評價。
老者輕捋胡須,“子房是仁善之人,見不得天下黔首遭難。”
張良痛苦閉眼。
鶴華微微一愣,麵上的驚喜笑意一點一點淡了。
她清楚看到張良的掙紮與絕望。
一邊是國仇家恨,一邊是天下黔首,向右是不義,向左是不忠,兩方拉鋸著,幾乎要將這個聰明絕頂的年輕人撕碎。
鶴華沒那麼開心了。
或許是奇怪女人的緣故,她很難不對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絕人物抱有十二分的傷感憐憫。
他們與世界為敵,竭儘全力去完成自己的執念,可身邊的所有人都覺得他錯了,都覺得他不為世界著想,他所堅持的東西隻會將天下黔首拖入無邊戰亂,於是他不得不妥協,去做一些所謂大義的事情,背叛自己的執念。
又或者說,他知道自己的執念永遠隻會是執念,永遠不可能再達成,他知道自己錯了,自己不該再執念,他所受的教育與三觀驅動著他,讓走錯道路的他重回正軌。
“謝謝你,子房,謝謝你肯為天下黔首著想。”
鶴華抿了下唇,抬頭看著張良的眼,“可是子房,你的執念沒有錯,你不必屈服大義,去背叛自己的執念。”
張良身體微微一僵。
“沒有人能逼迫你為了天下人放棄自己的國仇家恨。”
鶴華的聲音仍在繼續。
張良睫毛微微一顫,緩緩睜開眼。
入目的是小公主正坐在嬴政身邊,小臉稚氣,神色卻極為認真,“因為,你也是天下人的其中一個。”
“你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不能因為你懂其他天下的悲苦,便要屈從大義放棄自己的仇恨。”
“這樣對你是不公平的。”
鶴華道。
張良靜靜立在原地。
他從不敢奢求有人懂自己,更不敢妄想大秦的公主能明白自己對大秦的仇恨,在韓國被滅他的家人屍骨無存的那一刻,他的命運便已經被改寫,他注定為反秦而奔走,一生以推翻秦朝為目標,為韓王,也為自己慘死滅國之戰的家人們。
可嬴政是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帝王,他統治下的九州天下欣欣向榮,一掃百年戰亂的頹廢與滿目瘡痍,六國黔首短暫悲傷自己國家被滅之後,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秦人的新身份。
沒有戰亂,沒有死亡,有的是畝產千斤的糧食,讓他們在交完賦稅的情況下依舊可以填飽肚子,朝有食暮有所不再是傳說中的空想。
絲綢之路被打開,黔首們不僅能填飽肚子,更能從萬國來朝的盛世中分一杯羹,給自己添些衣服,肉與魚也能時常嘗一嘗。
最絕的是依法治國,唯才是舉,讓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黔首有了晉升渠道,他們雖然現在是黔首,可隻要他們學了知識,隻要他們能通過考核,他們也能當秦吏,甚至能有朝一日青雲而上,成為三公九卿中的一員。
這是無數人以前在夢裡都不敢想的事情,但現在不敢想的美夢照進現實,他們何其有幸能成為秦人,能生活在千古一帝統治下的疆域?
他們那麼那麼努力生活,那麼那麼對未來充滿希望,他不該打破他們的美夢,讓盛世終結,王朝崩塌,讓這群努力生活著的黔首們再度陷入百年戰亂。
他不能那麼做。
他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害了天下黔首。
他得大度點,忘掉國仇家恨,加入大秦,重新生活。
可是,他重新生活了,他慘死滅國之戰的家人們呢?他那雖平庸但卻對張家推崇備至的韓王呢?
——他體諒天下黔首們的不易,誰又曾體諒過他的國仇家恨?!
“子房,我還是那句話,你的執念沒有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小女孩軟軟糯糯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你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執念之所以是執念,是因為它不懼流言,不畏艱險。”
女孩兒的聲音輕輕的,像是在低喃,“若是旁人三兩句話便能打消的執念,那不叫執念,叫心有不甘。”
張良瞳孔驟然收縮。
——不甘?!
是了,他的確不甘。
他不甘他的韓國就這麼消失在曆史長河,不甘世代為相的張家就此泯於眾人,他還不甘韓的黔首如今成了秦人,推崇供奉著滅了韓國的暴君。
憑什麼呢?
憑什麼韓國被滅?他的家族隨之覆滅?黔首們能心安理得拋棄舊國,投入秦的懷抱?
憑韓國弱小,韓王昏庸。
憑他的父親與祖父雖有才乾,但卻遠遠不如秦相與秦將。
憑黔首們為韓人時朝不保夕,做秦人時卻能吃飽穿暖,甚至還能扶搖而上,改變自己乃至家族的百年命運。
他無比清楚知道這些原因,但他依舊心有不甘,因為那是生他養他的故國與家人啊,就這麼崩塌於秦兵的鐵騎之下,百年之後無人再記得他們,史書工筆隻會說秦王氣吞山河,橫掃六國,他家人的血淚與故國,不過是青史之下的小小螻蟻,螳臂擋車,不值一提。
他怎能甘心呢?!
張良輕輕笑了起來。
“鶴華公主,您真的很好。”
張良的聲音斷斷續續,“可是......那是我的故國與家人,我終其一生.......無法釋懷。”
鶴華歎了口氣,“子房,你的痛苦是因為你太過聰明。”
“既然無法釋懷,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必在乎彆人的眼光與天下大義。”
“他做不了。”
沉默良久的嬴政緩緩開口,“張子房,你為韓人,朕為秦王,你與朕之間血仇累累,不共戴天,非時間所能消弭。”
“你既不能為朕所用,便回你的故土,為你的黔首做些事情。”
張良微微一愣。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慢慢抬頭,看向主位處的帝王,帝王一臉平靜,聲色淡淡,“潁川郡乃中原腹地,氣候與土地皆適合糧食的種植與培養,回潁川吧,將潁川郡治理成下一個天府之國的巴蜀之地。”
“你不是在為朕做事,更不是在為天下黔首做事,而是為了你的故國與家人。”
嬴政聲音不急不緩,靜靜看著掙紮在仇恨與天下之間的年輕男人,“你的王與家人看到你的故土昌平清寧,想來會為你感到高興。”
張良聽清了,無比清楚知道嬴政在說什麼。
他讓他回他的故土,曾經的韓國,現在的潁川郡,他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在那裡,重新開始,用自己的畢生所學,讓百廢待興的潁川成為如巴蜀之地一般的天府之國。
這樣怎樣一種氣度與自信,竟敢放他回他的故國?!還讓他在他故國的地方當官?
“你,難道不怕我會揭竿而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良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我若回了韓國,便是魚入大海——”
“那又如何?”
嬴政懶懶挑眉,輕嗤一笑,“張子房,莫太小覷朕。”
張良呼吸微微一頓。
——他的確小瞧了這位帝王的心胸。
“不過,朕的度量也的確不大。”
嬴政手指輕扣案幾。
蒙毅上前,遞上一遝紙張,揶揄視線瞥了一眼張良。
“?”
張良一頭霧水。
下一刻,他聽到帝王聲音悠悠——
“你在鹹陽城的這些產業,便作為你的回鄉路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