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房,你應當知道,在人才極度短缺的情況下,隻略識一些字的人便能脫穎而出成為一方土地的父母官。”
“他們匱乏的經驗與貧瘠的執政能力並不足以支撐他們造福一方百姓,若非秦吏著實不夠,而培養官員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們根本不會有機會掌一方民生。”
“子房,你願意讓你故國的黔首們成為這種秦吏治下的子民嗎?”
呂雉一針見血,問出張良最擔憂的問題。
張良抬手掐了下眉心,“娥姁,你總是這般尖銳。”
“不,我不是尖銳,而是我出身所致。”
呂雉道,“世人都道黔首目光短淺,隻關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那是因為他們隻能看得到這些地方,而我也一樣。”
“我看不到你們的國仇家恨,執念不甘,我隻看得到大秦此時的官吏並不能夠支撐起如此龐大的王朝。”
呂雉蹙了蹙眉,“皇權不下縣,帝王的政令便無法到底世間的每一個角落。”
“我也是到了鹹陽城,才知曉陛下曾頒布那麼多的惠民政策與助民政令,可惜秦吏能力不足,而地方勢力橫加阻攔,導致這些政令隻能停滯在郡縣之中。”
“底層的黔首永遠不知道他們的帝王也曾挖空心思為他們思考過,不遺餘力打破舊的製度,隻為讓黔首朝有食暮有所。”
張良微微一怔。
“說陛下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才頒布這些令法也好,說陛下做做樣子邀買人心也罷,但陛下是真切考慮過黔首的,因為國與民從來是綁在一起的,一個王朝想要盛世永昌,它的子民必是安居樂業的,否則底層動蕩,□□四起,王朝曇花一現,而後分崩離析。”
呂雉的聲音仍在繼續,“這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局麵。”
張良眸色微深。
他想起自己在鹹陽城遇到黔首,他們雖然辛苦,很多時候忙得連飯都吃不上,穿著破爛的衣服,身上臟兮兮,但是他們的眼睛卻很很亮,那是一種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明亮,他們堅信他們的帝王有改變天下的能力,能帶領他們過上他們夢寐以求的生活。
那是他在故國從未見到的東西。
——這種東西叫做希望。
“陛下愛天下黔首嗎?”
“未必。”
“但他想要他的王朝千秋鼎盛是真的。”
“王朝與黔首是密不可分的,他為了他的王朝能付出一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也算愛過他的九州子民。”
張良眸色漸漸恢複清明。
“我知道了,娥姁。”
張良輕輕一歎,“九州四海,再無人比他更適合這個位置。”
*
蒙毅入座,挑眉瞧著坐在鶴華下首位置的老者,慢悠悠說道,“老翁看上去麵熟得很,似乎在哪裡見過一般。”
“你已官至上卿,貴人多忘事在所難免,怎還會記得老夫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老者的陰陽怪氣不比蒙毅少。
“?”
怎麼聽上去兩人好像認識一樣?
王離一頭霧水,沒忍住問了一句,“你認識他?”
“認識,怎麼不認識?”
蒙毅難得沒有針對王離,“當年怒斥陛下非人君之象的鐵骨錚錚的諫臣,天下誰人不認識?”
“……”
謝謝,我不認識!
又一次被蒙毅暗刺不是人,王離被噎了一瞬,但無論是嘴皮子上的工夫還是拳腳工夫他都不是蒙毅的對手,能屈能伸的少將軍自動忽略蒙毅的話,並堅定覺得他的話在針對老者。
“見識淺薄。”
王離冷笑,“陛下龍行虎步,千古一帝,豈是尋常相術師所能觀相?”
——直接將罵嬴政非人君之相的老者罵成坑蒙拐騙的相術師。
“王離,不許胡說。”
鶴華瞪了一眼王離。
王離憋憋屈屈閉嘴。
“您之前是大秦的臣子?”
鶴華有些意外,奇怪問老者,“是因為與阿父政見不合,所以才離開阿父嗎?”
老者笑了一下,“若世間之事皆由政見不合所能概括,那天下九州便少了多少不平之事。”
這句話太深奧,鶴華聽得不太懂,隻隱約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也怪不得蒙毅在進來之後看了老者好幾眼,原來還有這樣的恩怨在。
“老翁,您的話我聽不懂。”
鶴華十分坦然,“我隻懂阿父是一個好皇帝,要不然一統九州的人便不是阿父。”
在這種事情上,鶴華從來維護自己的阿父,她看了又看老者,心中疑惑更甚,“你當初離開阿父,必有您一定要離開的理由,而今重見阿父,則有您必須要見阿父的原因。”
“您為什麼突然又決定見阿父了?”
鶴華開門見山。
王離簡直想拍手稱快。
對,就是這樣,跟這種怪老頭兜什麼圈子?該說的話說完,然後一腳把人踹開再不相見!
——他可太討厭這個一句話能把人噎死的怪老頭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坐在鶴華下首位置的老者也這樣想,鶴華單刀直入,他便直奔主題,“因為我從你身上看到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嬴政動作一頓,慢慢抬起頭,沉靜眼眸陡然淩厲。
蒙毅眼皮微抬。
章邯眼睛輕眯。
王離一頭霧水。
這都什麼跟什麼?故弄玄虛也不是這個故弄法。
片刻後,心思單純的少將軍想到一種可能,身體劇烈一抖,瞬間脫口而出,“不可能!”
“十一就是十一,是大秦金尊玉貴的公主,怎麼可能像你的一位故人?!”
“……”
很好,王翦可以安詳閉眼了,心思如此的孫子斷然不會引起帝王的半點忌憚。
老者很是替王翦欣慰。
“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鶴華低頭看了看自己,遲疑問老者,“您的意思是,我與您的一位故人很像?”
老者沒有搭理王離,隻看著鶴華,“是,但也不是。”
“退下。”
嬴政突然出聲。
屋內侍從儘數退下。
章邯看了眼鶴華。
小女孩兒年齡雖小,但相貌與嬴政極為相似,尤其是那一雙漂亮鳳目,更是像極了嬴政,唯一不同的是嬴政久為上位者,鳳目不怒自威,而鶴華年歲較小,鳳目更為柔和軟糯。
——公主絕對是陛下之女,此事絕不會有假。
章邯再看蒙毅。
男人眉目之間有探究,但那種探究在老者身上,而非針對公主。
想了想,章邯附身將鶴華抱起來,欠身向嬴政道,“陛下,臣與公主先行告退。”
他的隻覺告訴他,陛下並不想讓公主聽到這些事。
鶴華扁了扁嘴,“阿父。”
“乖,聽話。”
嬴政聲色溫和。
“我會聽話的。”
鶴華兩隻小手手攥著章邯衣襟,“阿父記得要早點忙完,因為我在等阿父一同陪我出去玩。”
嬴政眉頭微動,眸色有一瞬柔軟,“知道。”
“阿父再見。”
鶴華這才與章邯一同離開。
鶴華辯都不辯一句便隨著章邯離開,王離再也坐不住,到底是才五歲的小孩子,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這種老頭往她身上潑臟水的時候她怎能離開呢?簡直糊塗!
“陛下,您不要聽這個老頭的信口雌黃!”
王離雙手按著食案,心急如焚,“他的話半個字都不能信!他——”
“閉嘴。”
蒙毅皺眉打斷王離的話,“退下。”
王離不為所動,仍在據理力爭,“陛下——”
“十一是朕的女兒,更是大秦公主,此事永遠不會更改。”
嬴政看著老者的眼,平靜對王離說出自己的答案。
王離微微一愣,“原來陛下知道十一與陛下十分相像啊。”
“……”
你彆再繼續暴露自己貧瘠如也的心思了。
蒙毅聽不下去,伸手揪住王離的後衣領,十歲的小少年雖然體格遠超常人,但在他麵前完全不夠看,如同被揪著後脖頸的小獸,被他直接丟出房間。
“蒙毅,你給我等著!”
“我阿父回來之後饒不了你!”
門外少將軍無能狂怒。
門內蒙毅略整衣物,在嬴政下首入座,“黃石公,您到底想說什麼?”
貴為上卿的男人難得用了敬語。
——黃石公,與鬼穀子齊名的一位曠世之才。
當年黃石公入秦,正值嬴政年少,為立威也為收攏權力,曾以血腥手段處理政敵。
黃石公對這些事情深惡痛絕,大罵嬴政實非人君,嬴政從不慣任何人,哪怕他是與鬼穀子齊名的黃石公,於是兩人不歡而散,直至今日才再次見麵。
蒙毅對這種恃才傲物的人沒什麼好感,覺得這種人就是矯情,王翦王賁父子與他大兄無不是絕世將才,怎不見他們句句戳帝王心肺?
勸說帝王的方式有千萬種,最好用的辦法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而不是劈頭蓋臉把帝王一頓罵,那不是諫言,是沒事找事。
“您說的從公主身上看到另外一個人的影子,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蒙毅呼吸微緊。
“上卿知道。”
黃石公把問題拋給蒙毅。
嬴政鳳目輕眯。
蒙毅心頭一跳。
他隱約猜得到黃石公看到了誰,更知道這件事是帝王心病,所以哪怕不喜黃石公,但此時的他對於黃石公也十足有禮,他起身向黃石公見禮,身子壓得低低的,十足的卑謙與誠懇,“黃石公,剛才是小子不對,不該對您無禮,您大人有大量,千萬莫與小子一般見識。”
“若您有辦法能讓陛下見那影子一麵,請一定要告知小子。”
蒙毅抬眉,直視黃石公略顯憂色的一雙眼,“您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