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呼吸微微一窒。
——公子胡亥死得不冤。
黃石公打開房門。
“啪嗒——”
守在外麵聽牆角的王離摔了個狗啃泥。
但出身將門的少將軍反應極快,不等眾人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便已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邊拍著自己身上的土,一邊問黃石公,一邊探頭探腦往裡麵瞧嬴政與蒙毅,“你怎麼出來了?陛下呢?”
“老夫已經解了陛下的疑惑,自然是要離開的。”
黃石公輕捋胡須,瞧了瞧心思單純的少將軍,“王不遇項,項不遇王,王項相遇,必有一傷。”
王離一頭霧水,“什麼?”
“沒什麼,少將軍好自為之。”
黃石公笑了笑。
被章邯抱著的鶴華歪了歪頭,“老翁,你說的那個項,是被王老將軍擊殺的楚國大將項燕嗎?”
“小公主,太過早慧可不是什麼好事。”
黃石公輕捋胡須。
“我這不是早慧,是王離太笨。”
鶴華嫌棄地看了一眼王離。
王離握拳擊掌,反應過來了,“哦!原來是那個項!”
“他已經死了,子孫也死於那場慘敗之中,老頭兒,你的箴言隻怕永遠不會有靈驗的一天。”
“但願如此。”
黃石公的目光落在章邯身上。
章邯眼皮微抬。
鶴華緊張起來,“老翁,章邯不能遇到誰?”
“郎將與公主一樣,皆是心有執念之人。”
黃石公輕輕搖頭,“若能放下執念,則萬事大吉。”
“若不能放下呢?”
鶴華忍不住追問。
黃石公輕笑一聲,“則作繭自縛,畫地為牢。”
章邯手指微緊。
鶴華蹙了蹙眉。
她不喜歡這樣的答案。
心有執念是好事,最起碼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不是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一般。
鶴華認真與老者道,“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事情,但我不認同您的評價。”
“王離雖不及先輩,但終有一日,他會成為獨當一麵的上將軍。”
“還有章邯,他所堅持之事有他必須堅持的理由,不能因為結果慘淡,就否認他的堅持。”
她聽過老師講章邯的故事。
章不死,秦不滅,章邯是大秦帝國最後一抹餘暉,也是最悲壯的一位將軍,他這一生眾叛親離,世人唾棄,他所堅持的東西一手鑄成他所有悲劇。
“這是不對的。”
鶴華兩隻小手手揪著章邯衣襟,“我很喜歡他的堅持,雖然他的堅持不被世人所容。”
章邯呼吸為之一輕。
黃石公笑了起來,“普天之下,唯有公主才會欣賞旁人不合時宜的堅持。”
“也好,這樣的公主才不至於太過孤獨。”
“老翁,您又說錯了。”
鶴華道,“我有很多人陪著我,我才不會孤獨。”
·
“賀教授一直是這樣獨來獨往嗎?”
“好像是的。”
“一個人多沒意思,她沒有朋友嗎?”
“沒有吧——賀教授來了,快彆說了!”
“賀教授,您的花兒。”
“謝謝。”
女人帶上手套與口罩,抱著花走進用厚厚玻璃罩將炎熱天氣隔絕在外的底下墓地。
作為公主墓地,這個地方並不大,甚至還有淩亂,除了陪葬品足夠多外,幾乎看不出這是一個公主的墓地,但對於她來講,這是一件好事,意味著她不用花太多的時間門在整理骸骨與陪葬品的事情上。
陪葬品已被送至博物館,這裡隻剩下零碎的骨頭在收集,一塊指甲蓋,半根手指頭,誰也不知道這些零碎的骨頭會出現在墓地的哪一個角落。
女人把花放在原本擱置墓主人骸骨的地方,拿起小刷子開始尋找碎骨頭,今日她運氣不錯,時隔月,終於又讓她找到半塊拇指指骨,她用小鑷子把指骨夾起來,密封到袋子裡,放在花束旁邊。
原本怒放的花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下去。
女人摘下手套,輕輕活動著自己的左手。
——僵硬的感覺好像淡了些。
“賀教授,您的電話。”
頂上傳來工作人員的聲音。
“來了。”
女人帶好手套,拿起裝著指骨的袋子,重新回到地麵。
·
“這裡是地宮,這裡是內城,這裡是外城。”
皇帝一聲令下,夜會周公的李斯被人叫起來,快馬加鞭趕到驪山給嬴政講解陵墓圖紙,“陛下,您想看哪個地方?”
“陪葬區在哪?”
小公主在嬴政懷裡睡得正香,嬴政占著手,舉動有些不方便。
章邯上前將人抱走。
寒酥給睡夢中的小公主加了件氅衣。
“在這幾處位置。”
李斯指給嬴政,“這裡,這裡,和這裡。”
王離困得睜不開眼,但陪葬區關係到自己父親乃至自己死後埋在哪,少將軍打著哈欠撐著精神往李斯手裡的圖紙瞄上一眼。
“怎麼還有這麼遠的地方?”
王離奇怪道,“這是給那些天天惹陛下生氣的宗親朝臣們準備的?”
嬴政眼皮微抬。
李斯笑了笑,“少將軍所言不錯,陛下是厚道人,那些反叛陛下的宗親王族之後,日後便會陪葬此處。”
“去這裡。”
嬴政聲色微沉。
“喏。”
李斯連忙應下。
嬴政是扮從富商出行,周圍侍從帶的並不多,轎攆也隻有兩輛,一輛是嬴政的,一輛是鶴華的,一前一後走在早已修好的馳道上,速度極快。
雖六國餘孽已平,但帶這麼少的人出城還是有些風險,蒙毅著人往上林苑與驪山遞信,讓兩地的駐軍各領一支軍隊前來保護嬴政。
臨到清晨,嬴政一行人終於趕到陪葬區,而得到消息的驪山駐軍此時也趕到現場,跟隨嬴政隨從之後,浩浩蕩蕩一行人走在陪葬區,無人知道嬴政的目的地究竟在哪裡。
陪葬區極大,哪怕騎著馬,也需兩個晝夜才能將這個地方徹底走完。
——對於一個政務極其繁忙的帝王來講,這無疑是一場極大的挑戰。
嬴政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轎攆上的鶴華睡得迷迷糊糊。
“好香。”
睡夢中的小公主發出一聲低喃。
章邯耳朵微動。
想了想,他伸手挑開轎簾,看向趴在寒酥懷裡睡得正香的小公主。
或許是夢到了美味佳肴,小公主睡顏恬淡,嘴角微彎,顯然是對夢境裡的東西極為滿意。
“好香。”
鶴華無意識地喃喃輕語。
章邯靜了靜。
“停車。”
片刻後,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少年立刻開口。
聲音傳到前麵的蒙毅耳朵,蒙毅回頭瞧了眼章邯,“怎麼了?”
“蒙上卿,此地有異樣。”
章邯縱馬來到蒙毅身邊,壓低聲音與蒙毅耳語。
蒙毅眼皮微抬,抬手製止部隊的前行,目光緩緩掃過周圍環境。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郊區之地,雖被劃進陪葬區,可朝堂裡最年長的丞相王綰尚能中氣十足罵胡人蠻夷少禮儀,故而這裡並未葬人,仍是未曾修建的荒山草堆模樣,野蠻生長的草,不知名的花兒,充斥著荒山的每一個角落。
這裡有異樣?
原諒他沒跟黃石公修過相術,看不出這堆山包包有什麼不同,唯一能看出來的,是這裡的花兒遠比他府上長得好。
但下一刻,他心臟陡然一抽。
像是被大錘狠狠砸過一樣,讓他有一瞬的眼前發黑。
親衛挑開轎簾。
轎攆內,嬴政手裡拿著奏折閉目而坐,正在修養精神,而他的另一邊,是睡得四仰八叉的少將軍王離。
——王離睡相不好,被蒙毅從鶴華轎攆裡揪出來陪帝王。
“何事?”
嬴政擱下奏折,抬手掐了下眉心。
“陛下,可否停車休息一會兒?”
少年拱手向帝王見禮,聲音壓得很低,“方才公主說,這裡好香。”
嬴政緩緩睜開眼。
——支離破碎的虛影之後,是一束開得極其燦爛的花兒。
蒙毅打了個手勢。
侍立在周圍的隨從們迅速散開,占領各個製高點,以轎攆為中點警戒在嬴政周圍。
嬴政走下轎攆。
習武之人睡覺輕,王離迷迷糊糊中聽到動靜,翻身從地毯上爬起來,揉著眼睛跟著嬴政跳下轎攆。
“唔,這裡——”
少將軍聲音微微一頓,被風迷了眼睛。
章邯皺了皺眉。
——很不舒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