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黃石公眼皮微抬。
——我信你個鬼。
一個先投在呂不韋門下, 在呂不韋失勢後毫不猶豫拋棄呂不韋轉投嬴政的投機分子,誰又能保證他不會嬴政崩逝之後果斷背叛嬴政,然後去追隨新的掌權者?似這種見風轉舵的陰謀家, 他的話半個字都信不得。
當然,也有意外。
這個世界上也有一種人,能讓輕佻者穩重, 讓浪蕩者回頭,讓陰謀家忠貞, 但這種人太少太少, 幾乎不可能在這個世界出現,尤其不會出現在皇帝這個位置上。
九五之尊的皇帝隻會是一件冰冷凶器。
當凶器的情感壓倒理性,那他便不是一個合格的帝王。
但不知為何, 黃石公還是忍不住向主位上的嬴政瞥了一眼, 像是再看一眼自己曾經效忠過卻又決裂分開的君主,看一眼如今的他是否還是當年陰鷙帝王。
然後他看到了,看到帝王身邊圍著意氣風發的少將軍,驕縱的少將軍死纏爛打,孩童一般幼稚, 但掌權天下的帝王卻不覺得他胡鬨失禮,懶懶挑眉看著少年, 眉宇間有著不屬於帝王的溫情。
黃石公靜了靜。
挺好。
孤獨著長大, 卻沒有長歪,如今的帝王早已不是最初冷冽暴戾的少年君主,而是值得讓人誓死追隨的千古一帝, 如狼似虎的關中子弟,精明能乾的丞相王綰,有大才卻也有極大道德缺陷的李斯, 這些人心甘情願圍在他身邊,為他赴湯蹈火,為他萬死不辭。
“那便走吧。”
黃石公收回視線,慢悠悠往外麵踱步,“鹿肉的確不可辜負,口腹之欲更不可辜負。”
李斯這才鬆了一口氣,快步追上黃石公,“哈哈哈,黃石公果然還是當初的黃石公,眼裡除了鹿肉再瞧不見其他了。”
嬴政眉頭微動,目送兩人身影消失在校場。
少了掌律法廷獄的李斯,校場上的氣氛又鬨騰不少,王離討巧賣乖求嬴政,讓自己去西南之地或者去北地,劉季長袖善舞,一邊與蒙毅說著話,一邊不忘與韓信聊兵法。
校場一片歡鬨景象。
——除了章邯。
少年一言不發站在鶴華身後,眼瞼微斂,眸色如深海。
鶴華眨了下眼。
她好像了解章邯,又好像不了解,她清楚知道這個人憑借著一腔孤勇挽救過搖搖欲墜的大秦,但又清楚知道,最後他選擇投降他人,讓風雨飄搖中的秦王朝徹底淹沒在曆史長河。
章不死,秦不滅。
這是無數曆史人物對他的評價,簡短概括了一位絕世悍將慘烈卻又悲壯的一生。
曆史中的他遇到昏君佞臣,現在的他遇到的是阿父,英明神武又重用他的阿父,他應當高興才是,金子發光,明珠亮彩,這是多麼難得的事情,可她卻覺得此時的他似乎並不開心,不僅不開心,甚至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鬱氣縈繞在心頭。
“你好像不太開心?”
鶴華雙手捧著臉,奇怪問章邯,“你在擔心西南之地之行,還是不想被阿父重用?”
章邯手指攥了一下佩劍,“公主多心了。”
“臣不擔心西南之行,更不會不想得陛下重用。”
“又是這樣。”
鶴華有些不滿,“你總是把心事悶在心裡。”
章邯抿了下唇。
鶴華回頭看嬴政,嬴政此時被王離纏著,一時脫不開身,她便從自己位置上起身,對章邯招招手,“章邯,阿父今日怕是沒時間了,不如你教我騎馬吧。”
“喏。”
章邯點頭。
親衛很快牽來幾匹小馬。
“我不要這幾匹,太小了。”
鶴華指著方才王離騎過的戰馬,“我要這一匹。”
“章邯,我要你教我騎這一匹。”
鶴華笑眯眯看向章邯。
章邯眼皮微微一跳。
寒酥臉色微微一變,“公主,不可。”
“此馬甚烈,您萬萬碰不得。”
“我是公主,我可以。”
鶴華下巴微抬,“章邯,你敢用這匹馬教我嘛?”
章邯蹙了蹙眉。
“既是公主想學,以這匹馬來教也無妨。”
猶豫片刻,少年滿足鶴華一切要求。
“公主!”
寒酥大驚,“您這樣會很危險!”
“才不危險。”
鶴華不理會寒酥的阻攔,走向高頭大馬。
章邯輕捋馬鬃,安撫戰馬,打著響鼻的戰馬在章邯手下變得無比乖順,章邯將鶴華抱上馬背,第一次騎這麼高的馬,鶴華心裡其實有點慌,但章邯站在戰馬身旁,手指輕撫著馬鬃,看到章邯,她心裡安定下來。
“我能讓馬跑起來嗎?”
鶴華問章邯,“這麼好的良駒,不跑起來太可惜了。”
這個要求太大膽,章邯道,“公主,您先騎著它走兩圈。”
“等它熟悉了您,您再讓它跑起來。”
“可是我現在便想讓它跑起來。”
鶴華道,“我沒有太多的時間跟它磨合,我的時間很寶貴的。”
章邯動作微微一頓。
“今日是阿父一同來校場,親口允了我,說我可以學騎馬,所以我才能出現在這裡,讓你帶著我騎馬。”
“如果不是阿父在高台瞧著,如果不是阿父答應了我,寒酥她們根本不會讓我來校場的。”
鶴華歎了口氣,“可是阿父的時間很有限,他要忙很多時間,他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來陪我。”
“等他走了,寒酥便會把我也抱走,到那時,我就再也摸不到馬,更沒辦法學騎馬了。”
“所以章邯,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想現在便讓馬兒跑起來。”
“不需要磨合,不需要等待,現在便讓它跑起來。”
章邯抬眼。
入目的是小女孩兒言笑晏晏的一張臉,那是一張沒有經曆過風雨的一張臉,太稚嫩也太青澀,因為不曾見過風吹雨打,所以她的眼裡永遠是晴空,蔚藍澄淨,一眼便能望到底。
軟糯糯的小奶音仍在繼續,“馬兒或許不熟悉我,可是戰馬生來便是要馳騁萬裡的,無論是現在的校場,還是未來的疆場,飛馳如流星才是它是的宿命呀。”
“既然是它的宿命,那麼馬背上的人是我還是王離又有什麼區彆呢?”
章邯手指微微收緊。
“它是一匹千裡馬。”
“它該關注的是它的速度夠不夠快,夠不夠把其他馬甩在身後,而不是我來了它便不動,王離來了,它便歡歡喜喜撒開蹄子跑。”
“章邯,我說的對嗎?”
鶴華笑吟吟問章邯。
章邯呼吸為之一輕。
沒有將軍能拒絕建功立業。
可他從來不是一個合格的將軍,他隻是一個私心極重的普通人。
“公主說得很對。”
靜了片刻,章邯緩緩開口,“公主既然想讓馬兒跑起來,那麼臣便讓公主達償心願。”
少年翻身上馬。
有風刮在鶴華臉上,揚起她鬂間碎發,她有些睜不開眼,隻感覺到周圍景象飛快向身後略去。
——戰馬跑了起來。
“喔~~~”
鶴華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快呀。”
“這才是千裡馬該有的樣子,像風一樣快!”
高台上的嬴政眼皮微抬。
“唷,公主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連我的馬都敢騎。”
王離聽到動靜,回頭向校場看去。
韓信不置可否,“有章邯在身邊,她有什麼不敢——嘶,疼!”
嬴政鳳目輕眯。
劉季掐了下韓信胳膊,打斷少年毫無遮攔的話,“走走走,咱們也去騎馬。”
“這大宛送來的汗血寶馬跟咱們這邊的馬就是不一樣,又高又壯,跑得還快,彆說公主了,我瞧著都心癢。”
劉季起身向嬴政請辭,半拖半拽把韓信帶下去。
“等等我,我也去!”
王離整了下袖口,跟著站起來,“陛下,您要不要一起?”
嬴政目光落在張著兩隻小手手迎著風的鶴華身上,“可。”
“太好了!我好久沒跟陛下一起騎馬了!”
王離腳步微頓,站在原地等嬴政,“陛下,咱們比一比?”
蒙毅抬腳踹王離,“自己玩去,陛下沒時間跟你胡鬨。”
“嘶——”
這一腳來得又快又急,王離完全沒有防備,被蒙毅踹了趔趄,驕縱的小將軍瞬間炸毛,捂著被踹的地方怒目而視,“蒙毅,你越來越過分了!”
蒙毅挑眉。
少將軍立刻後退尺,“你給我等著!”
“我阿父回來饒不了你!”
“哦。”
蒙毅不以為然。
“......”
這人太討厭了!
比黃石公那個糟老頭都討厭!
“少將軍,快來選馬了!”
校場上傳來劉季的聲音。
王離惡狠狠瞪了一眼蒙毅,揉著被踹的地方蹦蹦跳跳下了台階,“來了。”
“把最烈的馬給我留著,那種烈馬隻有我能降服得了!”
高台之上隻剩蒙毅嬴政並幾個伺候左右的寺人與親衛。
“陛下,章邯此人私心太重,劉季太過滑頭,王離太過年輕氣盛,縱有黃石公陪著,隻怕也不太妥當。”
蒙毅按劍回身,餘光瞧著校場上熱鬨人群。
嬴政頷首,“李由後日抵達鹹陽。”
“若是如此,便是萬無一失。”
蒙毅眉頭微動,嘖了一聲。
雖然關中子弟素來與外來戶不睦,尤其是李斯這種外來戶,自從他做了廷尉,便沒少折騰跋扈的關中子弟,這種情況下,關中子弟對李斯的印象能好才是怪事。
雖不喜李斯,但他們對李斯的長子李由的印象還不錯。
李由與李斯完全不同,李斯精明,不擇手段,而李由敦厚直率,是個一眼能望到底的直腸子,且性格綿軟好拿捏的那種直腸子。
早年關中子弟與李斯鬨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李由作為李斯的長子也沒少被波及,什麼馬車被動手腳,什麼走著走著天降一盆冷水,更有甚者還有深夜套麻袋,總之被報複得不輕。
若是換成李斯那種性格,李由肯定與關中子弟不死不休,可李由不是,耿直的少年每日依舊笑嘻嘻,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臉繼續來當值,旁人對他冷嘲熱諷,他抬手撓撓自己的頭,心大得完全不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嗐,這有什麼?”
昨夜剛被套了麻袋,李由這會兒說話還有些口齒不清,瞅了瞅周圍的關中子弟,磕磕絆絆道,“父債子償,我父親折騰了他們,他們折騰我是應該的。”
一席話,讓關中子弟徹底歇了繼續報複李由的心。
——這是一個完全與李斯不一樣的少年,不像李斯,更像他們這群魯莽且直率的關中子弟,當然,性格比他們好。
但李由也並非任人欺辱不知道反抗,推行郡縣製的時候,他被陛下派去川,那裡民風彪悍且宗親極多,稍微不注意,不僅差事做不好,還會被彪悍的宗親要了性命。
可李由卻把差事辦得極為漂亮,把不安分的宗室們收拾得服服帖帖,讓人見了他不再說他是李斯之子,而是恭恭敬敬喚一聲縣丞。
脾氣好,性格直,有能力,不嬌氣,這樣的李由成了為數不多與關中子弟打成一片的外來戶。
“此事你去安排,趕在入冬之前讓他們抵達西南之地。”
嬴政道,“否則大雪一旦封路,便隻能來年春天才能入西南。”
蒙毅應下,“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