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坐擁一切金尊玉貴的她,不需要因為章邯偷偷送給她點心,便覺得章邯天下第一好。
——她是公主,怎能被幾塊點心所收買?
蒙毅讓她看小孩子的牙也好,讓親衛將點心擺滿她的食案也罷,其目的不是牙和點心,而是章邯。
——她不該為了幾塊點心,便將章邯當做自己最親近的人。
“可是,章邯對我才不是小恩小惠。”
鶴華想了想,“他對我很好的,不止送我點心,還送我許多東西。”
蒙毅挑眉,“因為你是公主,他為臣子,他送你東西是應當的。”
“不止章邯,難道臣沒有送過公主東西?少府沒有送過?呂家女郎不曾送過,還是劉季不曾送過?”
“欸?”
鶴華愣了下。
好像是這個道理。
送她東西的人很多,每個人都恨不得把最好的東西送給她。
在送她東西的這群人裡麵,章邯送的東西不是最貴重,也不是最稀奇的,他送的東西很普通,是非常常見的東西,比如說出宮時遇到的開得燦爛的花兒,河邊形狀奇怪的石頭,用狗尾巴草編成的小兔子,用稻草杆編成的螞蚱,甚至田裡的蛐蛐他也給她帶回來過,讓她養在宮裡養了好幾日。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章邯送的東西的確不值錢,是蒙毅所說的“小恩小惠”。
“可是,我不缺錢,也不缺金銀珠寶。”
鶴華遲疑出聲,“我缺的是我沒見過的東西。”
“我沒有見過蛐蛐,沒有見過草編成的螞蚱與小兔子,也沒有見過河邊石玉路上燦爛的花兒。”
“所以當他給我帶來這些東西的時候,我會很喜歡,很開心。”
“送東西一定要貴重嗎?”
“不是的。”
“他送的東西我喜歡就好了。”
“是,禮物的確不需要貴重。”
蒙毅將人抱進殿,放在小榻上,“千裡送鵝毛,禮輕情意重,禮物貴在心意而非價值。”
“但是公主,您是大秦公主,陛下最寵愛的女兒,隻要是你想要的東西,便會有無數人爭著捧到你麵前,前提是不能危害你身體的東西。”
“你喜歡漂亮衣服,少府換著花樣給你送新衣服。”
“你喜歡吃好吃點心,王離每次入宮都會給你帶來新點心。”
“你喜歡出去玩,呂家女郎與劉季挖空心思帶你去鹹陽城好玩的地方。”
“他們在你身上花的心思少嗎?”
“他們送你的東西難道不是你喜歡的嗎?”
“同是點心,王離送的點心難道就比章邯差嗎?”
“既然不差,公主為什麼厚此薄彼,喜歡章邯送的草編螞蚱與小點心,覺得他對你最用心?”
鶴華愣了愣。
是這個道理。
他們對自己都很好,都很用心,可她也的的確確更厚此薄彼,更喜歡章邯一點。
“可是,可是少府有權有勢,王離有上將軍,還有你們。”
鶴華想了想,“雉姐姐有家人,劉季有一幫好朋友,隻有章邯沒有。”
“章邯......章邯他隻有他的弟弟和我,除了我與他弟弟,他再沒有旁人了。”
“他與你們不一樣,他總是一個人,他——”
“公主,您是覺得他可憐,所以更喜歡他一點?”
蒙毅打斷鶴華的話。
鶴華點點頭,“他真的很可憐。”
“既如此,公主有沒有想過另外一個問題,如果身世可憐就能獲得公主的憐憫,那麼以後會不會有人投其所好,把自己的身世弄得很可憐,然後博取公主的同情與喜歡?”
蒙毅聲音不急不緩。
“這......”
鶴華被問住了。
“這便是了,公主為君,為君者不應該厚此薄彼,因為那樣會讓無數人投機取巧,扮成公主喜歡的模樣。”
蒙毅聲音緩緩,“且公主千金之尊,最不缺的便是旁人對公主的好,所以公主也無需因為旁人的一點恩惠,便覺得此人對公主掏心掏肺,公主應當百倍回報於他。”
“公主不需要。”
“因為公主是公主,對公主好是他身為臣子的本分的責任,他本就應該對公主好,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公主。”
“至於公主,公主為君,公主能夠禮賢下士,便已十分難得,至於其他,公主不必如此,因為公主沒有責任要對章邯好。”
鶴華明白了,但又感覺好像沒明白,“不對,阿父不是這種人。”
“阿父為君,你們為臣,阿父禮賢下士便夠了,不必對你們上心的,但是阿父對你們還是很上心。”
蒙毅眼皮微抬。
“你說得不對。”
鶴華徹底明白了,“感情是相互的,臣子對君主好,君主也會對臣子好,如果君主對臣子不好,那麼臣子該多傷心呀?”
“如果阿父是那種冷酷無情的人,你們還會誓死效忠阿父嗎?”
“你們或許會,但你們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為阿父赴湯蹈火,百死無悔。”
蒙毅呼吸為之一輕。
——世人皆道陛下暴戾陰鷙,然而他們眼中的陛下,是鐵腕帝王,但也是重情之人。
“我要做阿父那種人。”
鶴華攥緊小拳頭,一臉認真,“是大秦的千古一帝,也是值得你們誓死效忠的君主。”
這句話太突然,蒙毅微微一愣,緊接著,男人眼皮狠狠一跳,下意識去捂鶴華的嘴,但剛抬起手,他卻突然又鬆開了,他覺得自己太敏感,或許公主隻是話趕話說到這,畢竟公主對陛下的儒慕眾所周知,想要成為像陛下那樣的人很正常。
他沒有必要去捂公主的嘴。
蒙毅收回手,環視周圍。
殿內親衛屏氣凝神,仿佛什麼都不曾聽到,至於那些伺候公主的侍女,則更是大氣不敢出。
——他們不會把這件事情宣揚出去。
蒙毅笑了一下,不著痕跡打圓場,“看來陛下不僅是一個極為優秀的帝王,更是一位深得女兒之心的父親,能讓公主以陛下為目標,想要成為如陛下一樣受歡迎的人。”
鶴華疑惑地眨了下眼。
蒙毅的話跟自己的想法有些不一樣,但具體是哪些不一樣,現在的她分不出來,想了想,她順著蒙毅的話點頭。
“呃,大概是這樣。”
鶴華道,“總之我要成為阿父那樣的人,要成為很好很好的人。”
讓所有人誓死效忠她。
讓她成為所有臣子夢寐以求的君主。
——就像阿父一樣。
·
“她想成為朕?”
批閱奏折的帝王輕嗤一笑,隨之筆走龍蛇在奏折上寫下自己的批語,“膽子不小。”
蒙毅瞧了眼主位上的嬴政,帝王麵色如常,似乎對這句話絲毫不意外,金尊玉貴的小公主被他捧在掌心養了太久,說出什麼話都不會讓人感到意外。
尚未被極刑處死的胡亥公子何其囂張?但再怎樣囂張,也不曾說出這樣的話,因為那是僭越,那是剛剛開蒙便會被太傅們耳提麵命的事情,哪怕貴為公子公主也沾之即死,縱然在夢裡都不能想的僭越之舉。
蒙毅眉頭微動,“公主雖受博士們教導,但也接受另外一個世界的教育,那裡的規矩似乎與大秦完全不同。”
“在那裡,女人能與男人一樣讀書識字,甚至參政。”
嬴政補上蒙毅沒有說完的話。
在從陪葬區進入另外一個世界之前,他便已經跟著小十一去過那個世界,那是一個與大秦完全不同的世界,沒有尊卑,隻有職業與職業的劃分。
蒙毅抬頭看著嬴政臉色,“陛下喜歡那個世界嗎?”
“喜歡,但也不喜歡。”
批閱好的奏折被嬴政擱在一旁,男人翻開一本新奏折。
蒙毅笑了一下,“臣大概知道陛下不喜歡它的什麼了。”
“陛下不喜歡它——沒有大秦。”
嬴政動作微微一頓,筆尖在奏折劃下一道鮮紅折痕。
“蒙毅,你僭越了。”
帝王聲色微沉。
蒙毅麵上笑意更深,拱手向嬴政賠罪,“是,臣僭越了,臣罰俸一年,領三十軍棍。”
“六個月,十軍棍。”
嬴政頭也不抬,重新在奏折折痕上寫下自己的批語。
“喏。”
蒙毅莞爾,退出內殿。
殿內燈火通明,殿外是星光如洗,蒙毅抬頭看著漫天星光,輕輕笑了起來。
——果然是他誓死效忠的陛下,千秋萬代,九州四海,也隻有一個這樣的陛下。
·
“蒙上卿被打了十軍棍?還被罰俸六個月?”
次日清晨,鶴華吃了一驚,“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會讓自己犯錯受罰呢?”
寒酥歎了口氣,“陛下身邊的人口風最嚴了,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出來。”
“最後奴實在沒辦法,親自去外殿問了問,這一問,才叫奴問出來一點東西。”
寒酥往鶴華身邊挪了挪,壓著聲音與鶴華道,“陛下想擴建鹹陽城,但是蒙上卿似乎不大願意,說是國庫沒有錢,讓陛下暫緩大興土木的心。”
“陛下想擴建鹹陽城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以前是真的沒有錢,現在商隊繁榮,賦稅交得極多,國庫早就不是空空如許了,蒙上卿這時候還不讓陛下擴建,便有些沒道理了。”
鶴華張了張嘴,“話是這樣說,可是擴建鹹陽城需要好多好多錢的,那些賦稅怕是不夠用。”
“公主,您在想什麼呢?”
寒酥道,“咱們的國庫怎麼可能隻指望商隊的賦稅?您給的種子已經推廣九州,哪怕輕徭薄稅,九州收上來的賦稅也不是一個小數字,這些糧食,再加上商隊的賦稅,擴建新城雖仍有些緊張,但也是能夠動工的。”
“既然能夠動工,那為什麼不擴建?”
“陛下必然是想擴建,任誰都無法阻止陛下的想法。”
“說著話的人得虧是蒙上卿,若換了其他人,便不是罰俸祿和十軍棍的事情了。”
鶴華感覺不太對,“阿父不會這般獨斷專行,蒙上卿也沒這般忠言逆耳。”
“他說話可好聽了,哪怕是勸阿父的話,聽著也像是在哄阿父開心,而不是給阿父火上澆油,讓阿父罰他俸祿和軍棍。”
“不行,我得去看看。”
鶴華放下筷子,“我得把這件事情弄清楚。”
·
“公主過府?”
剛換完藥的蒙毅眼皮微抬,起身穿衣,“先讓她去花廳。”
“喏。”
親衛應下。
“把這些東西給她送過去。”
蒙毅指了指床榻小幾上的胡人商隊新送來的小玩意兒,“公主應該會喜歡。”
似這種花花綠綠的玻璃東西,他依稀在公主的啟蒙書上看到過,似乎是另外一個世界極其普通極其常見的東西,然而就這些普通常見的東西,卻被胡人商隊叫出高價,要十兩黃金才能換回來一小匣子。
——恩,公主粉雕玉琢玉雪可愛,最適合掙這種黑心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