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長子還是小公主,這個尖銳的問題再一次被王琯擺在陛下麵前,綿裡藏針也要逼陛下做出選擇。
蒙毅抬手撐眉心。
捫心自問,他很不願意摻和這種事情。
“陛下,臣還有事,先行告退。”
蒙毅拱手辭行。
嬴政頷首,“去吧。”
蒙毅轉身出殿。
偌大章台殿隻剩下王琯與李斯兩位重臣,嬴政懶懶挑眉,目光在李斯與王琯麵上遊走,“怎麼,王相不想讓朕與扶蘇商議?”
王琯眼皮跳了跳。
用詞不是長公子,而是扶蘇,陛下的態度再明顯不過,公子扶蘇隻是陛下的普通兒子,長子的身份在陛下麵前完全無用。
“臣不敢。”
王琯歎了口氣,“臣隻是覺得長公子仁厚純善,愛民如子,是陛下最為優秀的公子罷了。”
“扶蘇的確是朕最優秀的兒子。”
嬴政聲色不辨喜怒,“但朕的女兒,同樣優秀。”
王琯臉色微微一變。
李斯慢慢合眼,一言不發。
“在十一沒有嶄露頭角之前,朕對扶蘇的期望從未更改。”
嬴政的聲音仍在繼續,“十一嶄露頭角之後,朕對扶蘇依舊抱有期望,因為國賴長君,九州雖平但未定的大秦需要一位寬厚仁和的成熟君王來治理,而扶蘇,是朕最合適的人選。”
“十一太小,思想也太幼稚。”
“她不知六合為何而統,隻知是她阿父的緣故。”
“她對朕有一種盲目的信任,她篤定朕所做的一切皆為正道,縱然千險萬難,但隻需朕一聲令下,便能令荊棘開路,九州稱臣。”
“她看不到朕身上的缺點,更看不到天下的憂患。”
“她生長於富貴錦繡之中,是大秦最耀眼的明珠。”
“這樣的一顆明珠,隻能供人觀賞,卻不能讓人頂禮膜拜。”
“所以朕最初的設想,是扶蘇為帝,她輔佐。”
“他們兄妹兩人的關係一向親密,聯手合作下,必能平息大秦的隱患,讓大秦盛世永昌。”
“但現在,朕有不一樣的想法。”
帝王從不吝嗇自己的言語,無需臣子猜來猜去,帝王懶懶挑眉,不怒自威,“扶蘇很好,但十一也不差。”
“沒有人能因身為長子而繼承一切。”
“更沒有人會因晚出生幾年而被迫掩蓋自己的光芒萬丈。”
嬴政目光落在王琯臉上,“王相,你不必在長幼有序上麵費功夫,大秦的君主從不是墨守成規之人。”
“臣遵旨。”
王琯輕輕歎了口氣。
不論長幼有序,再拋開性彆之分,公子扶蘇又有什麼可以壓公主一頭?
王琯大腦飛速運轉。
片刻後,他想到了——紙上談兵終覺淺,唯有親身治理過一個地方,才能由小見大,知曉治理一個國家的不易與艱辛。
小公主養於鹹陽宮十一年,而長公子已在南越之地待了數年,極得民心與擁護,在治理一方黔首的事情上,小公主與公子扶蘇完全無法比擬。
王琯拱手,“正如陛下所言,公主雖好,但公子也不差。”
“與其將目光放在十一歲的幼童之上,不如多看一眼將南越之地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公子。”
“陛下,大秦無循規蹈矩之君,但大秦之臣也非規行矩步之臣。”
“大秦臣子,如大秦君主一般,隻要能讓大秦強盛繁榮,大秦臣子亦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但現在的公主,不足以讓臣為她冒這個風險。”
“而臣所堅持的,也並非宗法體製,而是大秦未來百年的興盛與衰亡。”
李斯閉了閉眼。
都道王琯老謀深算,善於自保,可他卻覺得,大秦的丞相從來寧折不彎,百折不撓。
他們或許有自己的各種小心思,要家族興盛,要兒郎掌權,但當這些與王朝興衰相衝突時,他們會毫不猶豫選擇王朝,而非個人的榮辱成敗。
這是王琯性格裡的特質,更是千千萬萬個大秦臣子的性格特質。
——王朝的鼎盛不止靠英明神武殺伐果決的帝王,還需要天縱奇才初心不改的臣子來輔佐。
王琯躬身拜下。
白發蒼蒼的丞相早已不是少年時的意氣風發,現在的他是老態龍鐘甚至行將就木的老人,為自己心頭至死不滅的信念,才強撐著精神來到鹹陽宮,與威加四海的帝王對峙章台殿。
“為大秦,為天下,臣百死無悔。”
王琯道,“老臣至死支持公子扶蘇。”
“因為老臣相信,在這個位置上,公子扶蘇比公主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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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請奏陛下,要公主領朝臣出城相迎他與蒙將軍。”
張良顧不得飲茶,一疊聲將自己探聽到的消息告訴呂雉,“你今日入宮見了公主,便轉告公主,若陛下相問,一定要公主斷然拒絕。”
“陛下雖喜歡公主,但他更是一位帝王。”
想起這件事,張良便頭大,“沒有一位帝王願意看到戰功赫赫的將軍與自己的子女勾搭在一起,甚至公然以軍功來換取此人的超然地位。”
“拒絕之後呢?”
呂雉挑眉問張良,“公子扶蘇不日回宮,便由公子代替陛下率領朝臣去迎接蒙將軍與韓信?”
“公子居長,若再得了這宗差事,你讓朝臣怎麼想?天下黔首又怎麼想?”
張良抬手掐眉心,“不然呢?讓公主出這個頭?把朝裡的那幫老臣氣得火冒三丈,然後聯合宗室一起罷朝?讓公主自己去接蒙將軍與韓信?”
“娥姁,公主丟不起這個人。”
“誰說公主一定會丟這個人?”
呂雉眸光精光微閃,“子房,你們男人看問題總是喜歡隻看利弊,可有的時候,真摯的感情比利弊更讓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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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蒙上卿來了。”
宮人笑著向鶴華道。
“蒙上卿?”
鶴華放下書,抬手拂了拂自己的鬢發,“快請他進來。”
“喏。”
宮人去請蒙毅。
蒙毅走進內殿,拱手向鶴華見禮,“見過公主。”
“蒙上卿,你越發拘禮了。”
鶴華指了下自己下首的位置,示意蒙毅坐下,“你若再這樣,我便不理你了。”
大抵是為了避嫌,隨著她年齡的增長,蒙毅來找她的次數越來越少,好不容易來一次,客客氣氣疏遠得像是普通君臣,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她更喜歡蒙毅以前的態度。
蒙毅莞爾,“好,臣以後不這樣了。”
“這才對嘛。”
鶴華笑眯眯捧著茶,“我才不喜歡蒙上卿與我生分。”
不止是蒙毅,還有很多很多人,她不希望自己成為孤家寡人。
她想成為像阿父那樣的人,哪怕掌權天下,也有自己的知心人。
鶴華道,“蒙上卿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過來是為了告訴我什麼?”
“先彆說,讓我猜一下。”
“我聽宮人講,燕山那裡送來八百裡加急的書信,但那裡戰事已平,蒙大將軍不會以八百裡加急送戰報,送信的另有其人,是韓信——”
鶴華聲音微微一頓,半息後笑了起來,“韓信想讓我率領朝臣出城迎接他,對也不對?”
“對。”
蒙毅頷首。
“那,阿父想讓我去嗎?”
鶴華問蒙毅。
蒙毅笑了一下,“公主,您心裡已有答案,又何必問臣?”
“我想去。”
鶴華放下茶盞,“可是王丞相不會讓我去,還有其他公卿大夫,他們都不會讓我去的。”
“韓信不明白這件事情的含義,但他們明白,所以他們根本不會允許我去。”
“當然,縱是我去了,他們也會讓我成為不知分寸的笑柄。”
蒙毅微微一笑。
鶴華跟著笑起來。
“蒙上卿,你不會幫我,對不對?”
鶴華眸光輕轉,“但你也不會幫大兄,是也不是?”
蒙毅挑了下眉,沒有回答。
鶴華心裡有了答案。
——振翅翱翔的鳳,唯有靠自己才能盤旋九天。
“蒙上卿,大兄三日後抵達鹹陽,你若無事,不如與我一同去接大兄?”
鶴華笑著給自己續了半盞茶,“闊彆數年,不知大兄還能不能將我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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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扶蘇遲疑半瞬,緊接著將麵前少女一把抱在懷裡,“真的是你!你都長這麼大了!”
在南越之地與黔首們同吃同住數年,扶蘇早已不是當初略顯文弱的貴公子,如今的他力氣頗大,鶴華被他攬在懷裡,迎麵撞在他胸口,險些悶得喘不過氣。
“咳咳——大兄,我快被你悶死啦!”
鶴華強忍笑意,沒有推開四年未來的大兄的親密擁抱。
扶蘇連忙鬆開鶴華,拉著鶴華左看右看,“大兄的錯兒,大兄沒弄疼你吧?”
“沒有。”
鶴華搖頭,抬手與扶蘇比身高,“哎呀,我快到大兄胸口啦,再過一年,我就能與大兄一樣高啦。”
扶蘇忍俊不禁,伸手揉著鶴華的發,鶴華鬂間簪花有些亂,扶蘇抬手扶正,將簪花銜著的流蘇捋在鬢發前,“恩,十一長得很快。”
“三年未見,到大兄腰間,又四年未見,便到大兄胸口,若再兩年未見,便能比大兄還要高了。”
“大兄又在逗我,我怎麼可能比大兄高?”
鶴華拿手比了下扶蘇的耳朵,這個高度她很喜歡,於是她便道,“我的要求不高,到大兄耳朵便好了。”
“好,好,都依你。”
扶蘇一臉寵溺,伸手戳了下鶴華額頭,“你若不到大兄耳朵,大兄見你便彎著腰走路,你若過了大兄的耳朵,大兄見你便踩木屐。”
“我就知道大兄最好啦。”
鶴華捂住被扶蘇戳過的額頭,“大兄彆戳額頭,這個花鈿很難畫的,戳花了就不好看了。”
扶蘇又好氣又好笑,“不就是花鈿嗎?大兄賠你便是。”
“不止是花鈿,大兄這次回來還給你帶了很多好東西。”
扶蘇道,“有你最愛的點心,還有你喜歡的皮子和魚乾。”
蒙毅搖頭輕笑,“公子莫再縱著她,如今的公主膽子大得很,什麼話都敢說,什麼東西都敢要。”
“我知道。”
扶蘇笑著點頭,“若沒這點膽氣,又如何能做阿父的女兒?”
蒙毅眉頭微動。
鶴華笑眼彎彎,“那當然,我是阿父的女兒,大秦的公主,我為什麼不敢想,不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