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華瞬間失聲。
她想起自己在驛站時問大兄的話,想起大兄溫柔卻也堅定的回答——他永遠不會成為旁人攻訐她的工具,永遠不會叫她為難。
那時她以為大兄這句話的意思是會永遠堅定與她站在一起,不會叫旁人利用自己攻擊她,然而卻沒有想到的是,早在數年前,大兄已為她做好了赴死的心思準備。
她想起自己開心抱著大兄,說大兄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兄。
大兄笑著背著她,說她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妹,是她最驕傲的驕傲。
可是她不是。
她沒有那麼好,她不會對大兄仁慈,她那麼卑劣那麼殘忍,她不配擁有這樣好的大兄。
鶴華張嘴。
她應該說話的,說自己不配,說大兄很好,可此時的她卻如同被人扼住脖頸,發不出半點聲音,她呆呆看著麵前的阿父,淚水在這一刻洶湧成河。
“阿父!”
鶴華撲到嬴政懷裡。
嬴政平靜抱著她,臉上沒有太多情緒。
“十一,扶蘇或許不是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嬴政輕撫著鶴華的發,聲音緩慢且平和,“但他永遠是你的好大兄。”
鶴華無聲大哭,拚命點頭,“我知道,我都知道!”
“大兄很好,阿父也很好,我與大兄,永遠不會叫阿父失望。”
大兄曾是阿父寄予厚望的長子,是世人皆知的大秦繼承人,與王賁蒙氏兄弟交好,是丞相王琯最為出色的學生,更娶了廷尉李斯的女兒為妻,無論是功勳武將,還是大權在握的文臣,都緊緊圍繞在他身邊。
生活在這種環境下,哪怕自己沒有野心,也會受身邊人影響而滋長野心,更彆提她的大兄本就是極有想法的一個人,他提議以仁治國,縱然與阿父政見相左,他也據理力爭,堅持自己的主見,不被阿父的威勢所影響。
這樣一個心懷大誌的人,怎會輕易放棄唾手可得的繼承人位置?
又或者說,是他們的阿父在她不知道情況下說了又或者做了什麼,才會讓雄心壯誌的大兄心甘情願不讓阿父與她為難?
阿父自己經曆過徹骨的手足相殘,所以未雨綢繆,不讓他們走上他與長安君的老路?
——這的確是阿父能做出來的事情。
鶴華心裡又暖又難受,忍不住伏在嬴政肩頭一遍一遍道,“阿父,阿父,您是世界上最好的阿父。”
“您與大兄,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唔,十一也很好。”
嬴政輕輕一笑,拍了拍鶴華的背,“十一是朕的驕傲。”
“朕最驕傲的女兒,去接朕最貼心的兒子,很合適。”
“去吧。”
“告訴天下人,你們是最好的兄妹。”
·
“陛下要公主代替陛下去接長公子回城?”
“這、這於禮不合啊!”
“於禮不合?不,大秦沒有禮。”
“周有周禮,但周已經滅亡,如今江山萬裡屬於秦,然而秦沒有秦禮,所以我們不必拿禮節去勸陛下,陛下不會聽,隻會覺得我們迂腐。”
“那我們應該怎麼勸陛下?”
“難道我們就隻能眼睜睜看著公主代替陛下去迎接長公子?”
“這次是迎接長公子,下次呢?”
“下次是不是迎接蒙將軍,迎接上將軍?甚至代替陛下祭拜天地鬼神?!”
下朝之後,朝臣們亂成一鍋粥,將拄著拐棍來上朝的丞相王綰圍得水泄不通,一疊聲追問,“丞相,您倒是說句話呀!”
“慌什麼?”
王琯輕捋胡須,聲音微沉,“長公子居南越之地七年之久,讓蠻夷之地的南越徹底融入大秦,公子的功績世人看在眼裡,豈能輕易被抹殺?”
“況公子與公主關係極好,公子還朝,公主相迎,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兄妹之誼罷了,你們有什麼可慌的?”
王琯瞥了一眼同樣被人圍著的廷尉李斯,“廷尉,你說是也不是?”
“丞相說得對,不過是妹妹接兄長罷了,沒什麼可緊張的。”
李斯笑眯眯。
·
“丞相與李斯竟然沒有說什麼?”
鶴華有些奇怪,“這太反常了,完全不是他們的作風。”
呂雉點頭,“他們斷然不會這般容易便接受公主的存在。”
“公主準備怎麼做?”
“大兄後日入城,我們還有今天與明天的兩日時間。”
鶴華把玩著呂雉新送過來的水晶珠釵,抿唇笑了起來,“朝中重臣多是我與大兄的長輩,若他們生病不來接大兄,我也無可奈何。”
“這樣吧,讓我們的人提前做好準備,莫被他們鬨了個措手不及。”
“再在廠裡尋些能力出眾的工人,若他們不來,便由這些工人們補上。”
“大兄已經七年不曾回來了,他的迎接儀式一定要熱熱鬨鬨的,不能因為我的緣故變得冷清。”
呂雉莞爾,“公主放心,不會冷清的。”
朝中的那幫老臣們思想仍未轉變過來,認定未來的繼承人是長公子,對於小公主的存在極其不滿,這次去接長公子還朝,能去十之二三的人都屬於朝臣們心軟,不想讓公主太難堪。
所以早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與張良蕭何便在偷偷準備了,工人們已經選好,她們是因為公主才有了在工廠工作掙錢的機會,自然對公主馬首是瞻,隻需一聲令下,她們便會追隨公主左右。
——但隻有工人們還不夠,畢竟是接長公子回城,需要幾位身份高的朝臣來坐鎮。
鶴華將水晶珠釵簪在發間,“走吧,我與你一起尋人。”
鶴華第一個拜訪的人是蒙毅。
“蒙上卿,你不疼嗎?”
鶴華在侍從的引路下來到花廳,看到蒙毅靠著引枕躺在搖椅上曬太陽,臉上還蓋在一本書,忍不住快步上前,拿開他蓋在臉上的書,“你才受過三十軍棍,怎麼不躺在床上好好養養?”
然而她的手剛摸到蒙毅臉上的書,就被蒙毅隔著衣袖按住了胳膊,書仍蓋在蒙毅臉上,她看不到蒙毅表情,隻聽到蒙毅幽幽出聲,“公主若不來尋臣,臣也不會遭這種無妄之災。”
“公主若果真心疼臣,便不該今日來尋臣。”
“我知道我今天不該來找你,也知道我隻會連累你。”
蒙毅不想拿開書,鶴華隻好收回手。
搖椅上的男人動作幅度並不大,離得近了還有淡淡的苦澀藥味,鶴華眉頭蹙了蹙,心裡愧疚得很,但蒙毅不喜讓她看到自己身上的傷,以前她心裡難受,試圖給他上藥,一向好脾氣的他難得冷了臉,披衣而起,冷聲讓她出去。
那一日她便明白,她在蒙毅心裡是小孩兒,是需要他庇護的存在,他不喜歡他的脆弱暴露在她麵前,那件事之後,她便鮮少再問他的傷,至於給他上藥這種事,更不是她身為公主該做的,她該做的,是明確自己的位置,拿到自己該拿的東西,而不是體恤被自己連累的朝臣。
——儘管這位朝臣是蒙毅。
鶴華看了看蒙毅的腰與背。
隔著衣服,蒙毅又是躺著的狀態,她看不到蒙毅的傷勢究竟怎樣,隻嗅得到若有若無的藥味,她蹙了下眉,收回視線。
“可是蒙毅,你與大兄年齡相仿,從小一同長大,情意遠比與我更加深厚,你難道想看大兄的迎接儀式淒涼冷清?”
鶴華開口,沒有提自己讓蒙毅成為被殃及的池魚,而是單刀直入,說起自己來尋蒙毅的目的。
蒙毅耳朵微動。
侍從搬來小秤,鶴華坐在小秤上,雙手捧著臉,“大兄是功臣,更是大秦的長公子,他不應該因為我的原因被波及。”
“他的回來,應該是紅毯鋪地,鮮花怒放,在鮮花與掌聲之中被人簇擁著抵達鹹陽新城,而不是孤孤單單走進一座他不熟悉的宮城。”
“公主,你說得對,公子不該被冷遇。”
蒙毅笑了一下,“但此事與臣無關,臣幫不了您。”
“誰說此事與你無關?”
鶴華斜了眼被書本蓋著的蒙毅的臉。
那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哪怕上麵蓋著書,也能從書本下暴露出來的角度看出來。
書蓋在臉上,卻蓋不到下巴處,下巴處是青色的胡茬,與十分突出的喉結。
——大抵是在家養傷不必上朝,今日的蒙毅躲了懶,沒有刮胡子。
鶴華眼睛眨了下,略整衣物,湊到蒙毅身邊,以極小聲的聲音在他耳畔說了一句話。
蒙毅嘴角笑意倏地一僵,臉上的書本滑落一角。
鶴華十分貼心,將書本往他臉上蓋了蓋。
待書本挪回原來的位置,她便收回手,接了侍從捧過來的茶,往嘴裡送了一口。
“蒙毅,蒙上卿,這件事還與你無關嗎?”
鶴華手裡拿著茶盞,眼睛瞧著蒙毅,“你若覺得果真與你無關,我便不煩你,現在便從你府上離開。”
“......”
公主這蔫壞蔫壞的缺德勁兒是從誰身上學來的?
片刻後,蒙毅悟了。
——是陛下。
他光明磊落,公子扶蘇霽月清風,教不出公主這種一肚子壞水的主意,唯有他們的始皇帝陛下,才能言傳身教讓看上去天真無邪的公主內裡是一朵吃人不吐骨頭的食人花。
蒙毅歎了口氣,“罷了。”
“臣再隨公主走一遭。”
蒙毅把書從自己臉上拿開,側目瞧了臉笑著飲茶的鶴華。
小公主烏湛湛眼底映著他的臉,臉上有些無奈,更多的是哭笑不得,他挑眉,裡麵的人也跟著挑眉,莫名有些滑稽。
蒙毅瞧了瞧,手裡的書落在鶴華頭頂敲了敲,“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若再有下一次,陛下怕不是會扒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