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官唱喏。
所有人單膝跪地,向鶴華叩首。
“起——”
“跪——”
如此循環幾次,才算行完禮,鶴華鬆開寒酥的手,快步上前將人扶起來。
屠國尉抬眼瞧了瞧鶴華,麵色有些古怪。
他再怎麼對政治不敏銳,也知道代替皇帝陛下接功臣還朝的道理,四年不見,陛下已嬌寵公主到這種程度?連這種事情都讓公主代勞?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公子居長,且勤勉聰慧,在治理黔首的事情上很有一套,如果不是公子,如今的南越之地根本不是現在的模樣,這般卓著的功勞,太子之位當是非他莫屬,而不是讓公主代替陛下來接公子。
屠國尉心裡有些不滿,麵色冷了下來。
鶴華將屠國尉的臉色儘收眼底。
“大兄,你終於回來了。”
屠國尉冷淡,鶴華眸光微動,繞過屠睢,直接來到扶蘇麵前,“我好想你,還有阿父,阿父也好想你。”
屠國尉嗤笑。
小公主著實有意思,都覬覦屬於公子的太子之位了,可見了公子,還能親親熱熱喚大兄,著實是一位人才,原諒他身為武將心思淺顯,不明白帝王家的兄妹關係。
“大兄也想你與阿父了。”
當年的小糯米團子已經長成了大姑娘,扶蘇聲音溫柔,麵上滿是驕傲。
扶蘇身邊是公子高與公子將閭,再一側是他們的夫人,而扶蘇身後,則是任囂與趙佗兩位副將,鶴華與扶蘇說著話,但並沒有忽視扶蘇身邊的人,每一個人都照顧到了,唯獨屠睢。
——她才不要熱臉貼冷屁股呢,哼!
蒙毅搖頭輕笑。
屠睢雙手環胸。
“大兄,我們回家。”
鶴華笑眼彎彎。
扶蘇莞爾,“好,回家。”
一行人浩浩蕩蕩回到鹹陽宮。
宮宴設在蘭池宮,環山繞水,景致極佳。
嬴政居主位,公卿大夫與公子公主們分坐兩側。
公卿之首是蒙毅,公子公主之首是扶蘇,但扶蘇之後,緊接著便是鶴華。
屠睢有點鬨不明白位置的排序。
老丞相王琯已辭官,馮去疾雖為左相,但聲望與權力完全不及蒙毅,是以,蒙毅為首很正常。
但公子公主那裡便很不正常了,他們是按照長幼來排序的,但小公主是個例外,她明明最小,卻坐在公子扶蘇之後,讓真正行二的公子坐在她的位置後麵。
屠睢越看越迷惑,虎目微眯,審視著與扶蘇相談甚歡的鶴華。
蕭何夏侯嬰與樊噲人互相交換一下視線。
他們這群人中,官職最高的是蕭何,也僅僅隻是一個廠丞,正常情況下,他們連坐前排的資格都沒有,隻會被安排在偏遠角落,但鶴華顯然提前交代過奉常,將他們安置在第二排,位置在屠睢身後。
這般精心的安排,其意思再明顯不過,如果屠睢當場發瘋,他們便挺身而出,替鶴華壓製屠睢。
屠睢目光充滿侵略性,顯然不滿鶴華的位置,樊噲抬腕,手肘撞了下蕭何,示意蕭何拿個主意。
蕭何輕輕搖頭。
不急。
屠睢雖耿直剛烈,但為人並不傻,否則也做不到國尉的位置,他不滿公主是真,但會顧忌公主身邊的扶蘇公子,公子對公主的袒護之情一覽無餘,他這個時候對公主發難,隻會讓公子更加庇護公主,宴席隻會有驚無險,不會出什麼大亂子,亂的是以後。
屠睢與公子扶蘇在南越之地一同待了七年之久,將公子的辛苦全部看在眼裡,在他心裡,公子是太子的不二人選,而不是公主,一旦他察覺到公主野心,以他的性格,定會對公主發難。
此人是典型的武將,不會搞王琯的圈圈繞繞,隻會開門見山直奔公主,這種耿直行為好對付但也不好對付,端看公主如何決斷。
蕭何皺了皺眉,餘光瞥向鶴華。
鶴華此時仍在與扶蘇說話。
上次兩人是私下見麵,時間緊迫,沒能多說幾句話,而今好不容易湊在一起,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扶蘇給鶴華講著南越之地的奇聞軼事,鶴華與扶蘇講自己在另外一個世界收到的啟發,兄妹兩人熱熱鬨鬨說著親密話,引得屠睢頻頻去瞧。
屠睢抬手往嘴裡喂了一盞酒。
公子心思單純,臨到現在竟還看不清形勢,公主幾乎將心思寫在臉上,他竟還能與公主這般親近?!
屠睢大惑不解。
至於這些年來扶蘇耳提麵命說自己並無野心,而公主遠勝自己的話,則被他全部忽視。
——除了小公主,誰還敢把自己的野心擺在台麵?公子的話必然是自謙,而不是他真的閒雲野鶴,毫無爭位之心。
蒙毅抬眉瞧了瞧一雙眼睛全在鶴華身上的屠睢,端起食案上侍女剛斟滿的酒,“屠國尉勞苦功高,風光還朝,縱是我大兄在此,隻怕也自歎不如。”
“屠國尉,我敬你一盞。”
“蒙毅,你小子少在我麵前說這種話,我怎麼可能能與你大兄相較?”
被蒙毅這麼一打斷,屠睢收回視線,拿起自己的酒盞,抬手跟蒙毅碰了一下,“你大兄與上將軍才是真正的不世出的將才,我這些許戰功,怕是拍馬也難追他們兩個。”
蒙毅莞爾,將酒盞中的酒一飲而儘,“國尉怕是漏了一人,還有韓將軍。”
“對,韓將軍,此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才是真正不在你大兄之下的將才!”
身為武將,最關注的是戰功與戰術,蒙毅提起韓信,屠睢來了興致,不再時不時去瞧對麵的鶴華與扶蘇,而是挪了一下位置,往蒙毅身邊湊了湊,“我常年待在嶺南之地,不曾與他接觸過,聽人講,他騎射不精,若與旁人拚刀子,隻會落一個被人一刀斷頭的下場,咱們的以人頭論軍功,在他身上完全行不通,唯有他坐在指揮的位置上,才能發揮自己最大的潛力。”
“但這般出身寒微又不是關中子弟的一個人,是如何被陛下尋到的?”
屠睢奇怪問道。
蒙毅放下酒盞,眼睛向鶴華的位置上瞥了一眼,在外人麵前頗為穩重的小公主此時雙手托腮,一臉孺慕瞧著自己的大兄,到底還是一個小姑娘,蒙毅瞧了瞧,笑著收回視線。
“並非旁人舉薦給陛下,而是公主尋到的。”
蒙毅對屠睢道。
屠睢微微一愣,“公主?”
“不錯,是公主。”
蒙毅道,“國尉,公子那般聰明的一個人,怎會沒有識人之能?”
“能被公子另眼相待的公主,絕不是普通公主。”
蕭何深深瞧了一眼蒙毅。
——這話一出,能將屠國尉對公主的惡意消去大半。
主位處的嬴政懶懶抬眉,將蒙毅與屠睢的推杯換盞儘收眼底。
而另一旁的鶴華,聽扶蘇講南越故事聽得心潮澎湃,“大兄這麼厲害,我要向大兄學習!”
“但在這之前,我得先向大兄賠個不是。”
鶴華往扶蘇身邊挪了挪,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我想動一下大兄的人,給雉姐姐騰位置。”
她要建船樓,要推廣自動織布機,要一點一點發展火車,但她陣營中最高官職是廠丞,且隻有倆人,一個是蕭何,一個是呂雉,根本做不了那麼多的事情,隻有呂雉官拜治粟內史,她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才能順利推行。
扶蘇溫和一笑,“隨你。”
“但不可太過血腥,不能傷了他的性命。”
“大兄放心,我不是那種人。”
鶴華笑眯眯。
天邊星光如洗,底下燭火燦爛,這個設在蘭池宮的宮宴注定到很晚才結束。
“蒙毅,等一下。”
察覺到蒙毅起身離席,鶴華提著裙擺起身,去追已經走到欄杆處的蒙毅。
蒙毅腳步微頓,回頭瞧了眼拖著長長裙擺追自己的鶴華,眼皮抬了抬,靠在欄杆上等鶴華。
鶴華快步來到蒙毅麵前,長長的披帛被她拖在地上,小侍女俯身整理著她的衣物,她抬頭瞧著蒙毅,眼睛亮晶晶。
“這次的事情謝謝你。”
快步走了一路,鶴華此時有些喘,“如果不是你站在我這邊,公卿大夫們未必會被我說動,與我一同來接大兄。”
有侍女捧著茶水經過,蒙毅站直身體,從侍女捧著的茶水裡倒了一盞,伸手遞給鶴華,“公主,這是最後一次。”
“我當然知道,下不為例嘛。”
鶴華接了茶盞,輕啜著裡麵的茶,茶水滾過喉嚨,她的呼吸逐漸平穩,“我這才來找你,不是央你替我做事的,是有一個好消息來告訴你的。”
“好消息?”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有些無奈,“公主,您在我這最好的消息,便是以後不要來尋我。”
遠處閣樓的之上,嬴政手裡拿著鶴華前幾日遞上來的五年計劃,目光落在抄手遊廊處鶴華與蒙毅身上。
李斯跟在嬴政身後,順著嬴政的視線瞧見正在說話的兩人,眼皮抬了抬,頃刻間便收回視線。
嬴政眸色微動,鳳目輕眯,“你也覺得蒙毅偏心十一?”
“臣不敢。”
李斯想也不想便回答。
嬴政輕嗤一笑,“召蒙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