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衛士瞧了瞧在自己眼前晃著的玉佩, 再瞧瞧一雙眼睛幾乎能長在頭頂上,隻差在臉上明晃晃寫著飛揚跋扈四個字的少年,原本冷著一張臉檢查往來行人路引的衛士須臾間門笑了起來, 眼睛直勾勾看著王離,“你果真是王離?”
王離嗤笑,抬手彈在自己提著的玉佩上,
玉佩晃了晃, 上麵以大篆寫著的王字在北疆冷冽寒風中折射著稀薄日頭,豪情與細膩融合在一起,越發將王字勾畫得讓人過目不忘。
鶴華眼皮微抬,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勁。
王離被六姐姐傷得極重,在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門,十幾日的路程他們走了月餘時間門才來到北疆,但鹹陽城的斥衛不會如他們一樣走走停停,六百裡加急的斥衛順著規劃好的直道往北疆走,不過十日便能抵達北疆城下。
換句話來講, 此時的蒙毅早已知曉王離夜闖宮門帶走她的事情。
若他有心,便可在城下設下一隊衛士,不消幾日,便能等到他們的自投羅網。
“我還能騙你?”
王離道,“睜大你們的眼睛看清楚, 這是——”
“動手!”
一聲爆喝打斷他的話。
衛士們一臉興奮,齊齊上前去抓王離。
王離嘴角微抽,抬腳踹翻衝得最快的衛士。
——他就知道蒙毅這個狗東西不安好心!
“蒙毅這個狗東西又想陰我!”
王離罵了一句, 瞬間門與衛士們鬥在一起。
鶴華頭大如鬥,“住手,他身上有傷!”
但卻沒人聽她的話。
更確切來說, 此時的王離如同一塊閃閃發光的金磚,一擁而上的衛士們無不想將這塊金磚占為己有。
當然,一個人若是拿不下,一群人將他拿下也是使得的。
隻要捉住了他,便能去上峰那裡領大把賞賜,甚至加官進爵,青雲而上。
鶴華一言難儘。
——她討厭這種自己掌控不了局麵,隻能隨波逐流看彆人臉色的場景。
“公主,請。”
唯一一個沒有加入戰團的衛士畢恭畢敬,對著鶴華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鶴華抬眸看衛士,“讓他們住手。”
“公主,抓捕少將軍是他們職責所在。”
衛士麵上有些為難之意。
“公主大可放心,他們不會傷及少將軍的性命。”
但又怕鶴華誤會他們要殺王離,衛士又連忙補上一句,“駐守此城的蒙將軍與少將軍關係匪淺,縱然我們將少將軍交上去,蒙將軍也不會傷害少將軍,而是隻會將少將軍奉為上賓,好酒好肉伺候。”
鶴華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蒙毅的確會揍王離,讓王離吃一塹長一智,然後再派人將他們送回去,同行的還會有他的親衛與親筆信,言辭誠懇求阿父不要與王離一般見識。
可如果駐守這個地方的將軍不是蒙毅呢?而是王離得罪過的人,那麼王離一旦被抓起來,等待他的便是惡意報複,然後鐵索加身,押送回鹹陽。
她不想看到這種畫麵。
王離是為了她才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她不能眼睜睜看著王離受這種屈辱折磨,更不想因為自己的好脾氣讓王離被抓走。
是的,沒錯,她清楚知道衛士們為什麼敢當著她的麵動手,在她三令五申下依舊置若罔聞,與王離纏鬥不休。
——是因為她是人人稱頌的善良公主,從不因為些許小事讓底下的人作難,所以她便是可以冒犯的,甚至可以忽視的。
如果今日王離帶走的六姐姐,如果今日是六姐姐站在王離身邊,那麼六姐姐根本不需要冷聲開口,隻需一個不耐眼眸,便能讓衛士們不敢再擅動,因為六姐姐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他們根本不敢開罪六姐姐,誰也不知道六姐姐會在什麼時候突然發瘋。
正如王離闖入宮門來接她,來自六姐姐手裡的弩/箭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得罪六姐姐的人,是真的會死。
至於她,則是大度善良的公主鶴華,在她麵前犯些錯誤也無妨。
左右她菩薩心腸,不會為了芝麻綠豆大的事情鬨得讓人下不來台。
鶴華眸色微深。
她討厭這種加注在她身上的桎梏。
大度善良不是被人欺,這兩個詞的意義當由她來重新定義。
“這裡的守城將軍是蒙毅與我讓你們住手有什麼關係?”
鶴華聲音微涼。
習武之人聽力好,自城樓而下的蒙毅聽到這句話,眼皮不由得抬了抬。
鶴華眼睛瞧著衛士,聲音仍在繼續,“我再說一遍,住手。”
衛士心頭一跳。
他有一種不詳預感,這位傳聞中極為好性的公主已經動了怒,如果他們仍然不住手,那麼誰也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越是脾氣好的人,暴怒的時候越嚇人。
可轉念再一想,公主賢名在外,不是那種刻意與人為難的上位者,且蒙將軍與少將軍何等親厚?他們縱然把少將軍交出去,蒙將軍也不會把少將軍怎樣,既如此,他們又為何不能賭一把?借著少將軍來北疆之地的東風,給自己毫無盼頭的人生一次晉升?
衛士掐了下掌心,為自己壯了壯膽,笑眯眯向鶴華道,“公主,您何必為難卑職呢?”
“您知道的,蒙將軍不會——”
“噌!”
清脆劍鳴打斷衛士的話。
衛士嚇了一跳,原本懸在自己腰間門的佩劍此時已被鶴華抽了去,小小的公主臉上尚帶著嬰兒肥的稚氣,可眼底卻是一片冰冷,她反手握劍,沒有任何猶豫,劍鋒挑開刺向王離下盤的劍,茜紅色的身影加入越來越激烈的戰團。
衛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人交口稱頌的好脾氣的公主鶴華,竟直接奪了他的劍也要阻止他們的行為?
好性?
溫柔?
大度?
不,她根本不允許任何人的忤逆。
“住手!”
“快住手!”
衛士心頭一顫,立刻喝退其他人,“快停下!莫傷了公主!”
眼見鶴華從斜裡刺進來,再聽人吼上這麼一嗓子,眾人短暫愣了一瞬後,忙不迭收回自己的劍,與鶴華護著的王離拉開距離。
距離被拉開,鶴華卻並未放下手裡的劍,她緩緩提起劍,劍鋒指向眾人,一一點過他們的臉,“你們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方才說——住手。”
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兒的聲音是清脆的,鶴華的聲音也的確如此,且多年的金奴玉婢日子讓她說話時的聲線會帶著一絲小驕矜,十足的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模樣。
但這一次,她的聲音與往日完全不同,清脆壓得低,便成了溫怒的威逼,配合著手裡拿著的劍,讓他們絲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向前半步,那麼公主手裡的佩劍頃刻間門便能取他們性命。
自台階走下的的蒙毅與身後副將交換了一個眼神。
——此時的小公主,可不是軟著聲音撒著嬌讓人為她去做事的公主鶴華。
衛士們麵麵相覷。
——不是,這怎麼跟傳聞中的公主不太一樣?
天下誰人不知,公主鶴華是一位極好性的人,鮮少動怒,更鮮少對底層人喊打喊殺,今日怎突然轉了性子,手裡拿著劍指著他們?
衛士們一頭霧水。
這位公主不止好性,更是一位極為底層人著想的上位者,服徭役包吃包住還有錢,工廠是八小時製,三班倒,絕不讓廠長們壓榨工廠裡的工人,這般的好名聲,哪怕她新修建的自動紡織廠會絕了無數女人織布賣布的路,也有大把的黔首去她工廠應聘,期待自己成為她麾下工人的一員。
再說直白一點,是他們對這位公主有著盲目的信任,他們堅信她與旁的貴族不一樣,她不把他們當灰色牲口,而是將他們的命當命,所以哪怕她修建爭議極大的自動紡織廠,也有無數人前赴後繼,為她的工廠添磚加瓦。
而現在,這位被他們推崇信任奉為神祇的公主竟手裡握著劍,劍光如寒芒,指著他們的方向?
衛士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很快推斷出公主的拔劍相向的原因——她怕他們傷到王離。
眼睛再瞧王離,趾高氣昂的少年一隻胳膊用布條纏著掛在胸口處,被層層布料纏著的地方隱隱有紅色浸出,那是血色的顏色,是從與他們動手之後迸裂的傷口處流出來的血。
衛士們臉色微尬。
邊關苦寒之地,一旦不再打仗,晉升便成了虛無縹緲的傳說,隻能一年一年在這裡熬日子,等待年限到了,才能回中原,這種情況下,看到隻要抓住便能領賞甚至晉升的少將軍王離,他們可不就不顧一切往前衝麼?
“公主息怒。”
反應過來的衛士反手收劍,拱手向鶴華見禮,“並非卑職一定要趁人之危,在少將軍受傷之際也要與少將軍為難,而是邊關苦寒,日子難熬,少將軍是卑職所能接觸到的唯一升遷之路——”
“升遷之路?”
王離氣笑了,直接打斷衛士的話,“為了升遷之路去冒犯公主,你們是不想活了?”
“所以,你們便將我的話當成耳旁風?”
鶴華冷聲打斷衛士的話,“你們難道不怕得罪了我,便隻能在苦寒之地待一輩子麼?”
王離狐假虎威,“就是。”
“得罪了公主,便不止自己在北疆待一輩子,你們的子子孫孫都要在北疆之地待到老死!永世不得翻身!”
這樣的話對於心心念著回中原的衛士們殺傷力極□□士們臉色大變,立刻將手中佩劍送還劍鞘,“公主,卑職絕無此意!”
“卑職,卑職隻是——”
“何事喧嘩?”
城樓樓梯口傳來副將的聲音。
衛士們身體陡然一僵。
——如公主將他們冒犯公主也要抓捕王離的事情說出來,他們怕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公主,求您高抬貴手。”
“您,您不是那種人。”
衛士們壓低聲音向鶴華懇求。
鶴華抬手,手指鬆開,掌心握著的劍掉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
“我是。”
鶴華涼涼出聲。
衛士們的心瞬間門沉了下來。
他們無比後悔,為什麼要冒著得罪公主少將軍的風險也要抓捕少將軍,僅僅是為了早點回到中原嗎?
不,更重要的原因是少將軍不拘小節,而公主善良寬厚,所以他們才會肆無忌憚出手,然後落了個被公主清算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