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嬴鶴華歪了下頭。
大秦最尊貴的公主, 始皇帝最寵愛的女兒,這樣的話她聽過的,在兩千年前的大秦歲月。
那時的她過著眾星捧月的日子, 每日奉承她的人不計其數, 取悅她的話更是不絕於耳, 她每日聽得最多的, 便是您是尊貴的公主, 您是陛下最喜歡的女兒,您金尊玉貴坐擁四海, 您想要什麼便有什麼。
可這樣的話在她尚未到十五歲的那一年便戛然而止,阿父暴斃,她的家沒了, 她的國更沒了, 她成了不記得自己是誰的孤魂野鬼, 困在荒郊野嶺, 終日看著沒有顏色的夜空。
最後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時, 是在一個星光如洗的夜晚,男人一點一點雕刻著她的墓碑,以沙啞低沉的聲音喚出她的名字, 於是她終於知道了她是誰,知道自己衝天的怨氣為何而來, 更知道自己刻骨的恨意來自何方, 她找回了自己的名字與姓氏, 而後在兩千年的漫長歲月裡拚湊出自己的身體, 更在機緣巧合下重新成了“人”,賦予平行時空的另一個自己提前預知一切的能力,讓她去改變既定的結局, 而她,則去尋找她的阿父與大秦。
阿父並不好找。
阿父是真真切切死了兩千年的人,他的一切連同他一手締造的帝國都被曆史深埋底下,她夜夜去秦皇陵,也不過隻搜集到丁點關於他的氣息,這點微弱氣息不足以拚湊出她的阿父,她與她的阿父仍相隔萬裡。
或許死了的就是死了的,執念再深,也不過一場虛妄。
阿父死了,大秦亡了,她這個分不出顏色,嗅不到花香,吃不了任何東西的“人”,也該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同長眠在曆史長河,而不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執念,將自己耗到油儘燈枯。
道理她都懂,章邯與蒙毅更是勸了她無數次,可是懂歸懂,行動卻是另外一回事。
她早已死了,如今的她根本不是人,她靠著這點妄念而活,她存在的價值便是找到她的阿父與大秦,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阿父?”
嬴鶴華緩緩出聲,“你帶我去找我的阿父?”
這個稱呼她已有兩千年不曾喚出口,極為熟悉的陌生感讓她的聲音更顯沙啞,“不,那是你的,那不是我的。”
“我的阿父已經死了。”
她搖搖頭,聲音很輕,“我在找他,還沒找到。”
“你會找到的。”
鶴華道,“但在你找到他之前,你可以對自己好一點,去見一見另一位阿父。”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的阿父,就是你的阿父。”
“既然是你的阿父,在能見的情況下,為什麼不去見呢?”
嬴鶴華靜靜看著麵前的少女。
——十三四歲的自己,當真是伶牙俐齒,心思透亮。
她知道自己最在意什麼,更知道怎樣說話會讓她更動心,可是那不是她的阿父,他們的相見沒有任何意義。
“跟我一起走吧。”
那隻手往她麵前遞了遞,脆生生的少年音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我帶你去找他。”
“去穿漂亮衣服,去看花團錦簇,去吃山珍海味。”
“去看一眼——你們的大秦。”
阿父?大秦?
這兩個詞彙熟悉又陌生,嬴鶴華看著麵前自己,緩緩搖頭,“不,那不是我的——”
然而她的話尚未說話,那隻手已經向她伸來,手原本會穿過她勉強撐起來的幻影,讓她有一瞬的消融,可是這一次並沒有,那隻手竟抓住了她胳膊,拽著她向前方蒙蒙亮的地方跑去。
“是你的!”
少女的聲音歡快而清脆,“我說是你的,那就是你的!”
“嬴鶴華,咱們一起回大秦找阿父!”
蒙蒙亮變成朦朧的白,緊接著,像是啟明星穿破雲層,模糊的視線開始變得清明,金烏躍上雲層,光芒普照大地,暗無天日的角落終於迎來第一縷光亮。
嬴鶴華緩緩睜開眼。
入目的是白色房頂,依照星月來定製的星月燈已關閉,淺金色與皎月色融合在一起,靜靜掛在房頂。
房頂之下,是溫柔的米粉色的壁布,這個顏色不張揚,上麵沒有凸起的花紋彰顯累贅,隻有在陽光折射進來的時候泛起淺淺的金光,那是金線藏在裡麵交織出來的好看的光澤,典雅又彆致。
視線繼續往下移,雅白色的門套,同樣色係的門,衣帽間以淺金色玻璃隔著,透過玻璃可以看到裡麵的各色衣服,秦漢風,魏晉風,還有明製的馬麵裙與洛麗塔小裙裙,衣服的對麵放著鞋子靴子與包包,處處都透著精致可愛。
嬴鶴華眼皮抬了抬。
暗香在周圍浮動。
她嗅著花香,側目回頭,桌上插著一束百合,潔白的花瓣吐著花蕊,在寂靜的房間裡無聲綻放。
嬴鶴華有一瞬的怔神。
“小姑娘。”
她聽到有人在敲門,“該起床了。”
聲音的主人是章邯。
男人輕輕叩在她房門,因為不確定此時的她究竟有沒有睡醒,他敲了幾下便收手,似乎想叫她起床,但又怕打擾到她。
嬴鶴華回神,“好的,等我十分鐘。”
話剛出口,她微微一怔,聲音不再是之前的沙啞,而是這個年齡段獨有的清亮,且說話的時候不再像刀片拉嗓子,而是輕而易舉便能把話說出口。
這不是她的聲音。
但又是她的聲音,是十三四歲的她的聲音,清亮悅耳,百靈鳥似的好聽。
嬴鶴華眼皮跳了跳。
片刻後,她從被褥裡抽出自己的手,十指攤開,放在自己眼前。
那是一雙很漂亮的手,沒有傷疤的痕跡,更沒有斷裂後的駭人,皮膚細膩,十指纖纖,是一雙的典型的不沾陽春水的手。
她呆呆看著這雙手,下意識用手捏了下自己的胳膊。
觸感是光滑的,還是溫熱的,剝了殼的嫩雞蛋似的,手感很好,當手指捏在胳膊上時,是微微的疼。
嬴鶴華愣了下。
在漫長的兩千多年的歲月裡,疼痛是她所能接觸的最多的觸感,蝕骨的疼,鑽心的疼,鈍刀割肉的疼,各種各樣的疼痛她全部體驗,最初是尖叫嘶吼,最後是麻木著顫抖,哭都哭不出來。
——因為哭也會疼,嗓子也會疼。
可像現在的輕微的疼,卻是她從未經曆過的,她有些恍惚,手指在自己皮肉上又捏了一下,動作很輕微,痛感也很輕微,捏過的地方微微泛著紅,仿佛在無聲提醒她,這是人的肌膚,而不是她借用的死人皮。
嬴鶴華有一瞬的怔神。
但很快,她反應過來,她一把掀開自己身上的被褥,從床榻上跳下來,向衛生間的地方奔去。
初秋的地板有些涼,她踩在地上微微有些冰腳,兩千年不曾出現的觸感突然出現,她腳步微頓,險些摔倒在大理石地麵。
“啪嗒——”
她扶著椅子,堪堪穩住自己的身體。
腳底下的東西的確是涼的,她扶著椅子慢慢坐在地上,手指一點一點去觸摸地板。
地板是涼的。
不止涼,還很滑,她依稀聽章邯講過,這是大理石的瓷磚麵。
這種感覺太奇妙了,她能摸到涼的東西了!
嬴鶴華睜大了眼,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幾乎照出自己模樣的地麵。
十指纖纖如玉,沒有任何傷疤和斷裂後拚接的痕跡。
而地板上映照著的人影,是一張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兒的臉,雖不甚清晰,卻讓她篤定,這張臉是她的臉,她原生態的臉,沒有被毀過,不曾被燒過的臉。
嬴鶴華緩緩抬手,撫摸著自己的臉。
觸感光滑細膩,略帶微微的熱,皮肉之下的骨骼是完整的,沒有半點修補過的痕跡。
嬴鶴華瞳孔微微放大。
——這的確是她的臉,她受之於父母的臉。
“小姑娘?”
門外再度響起叩門聲,遲遲沒有得到她的答複,那人的動作明顯比剛才重了些,“你沒事吧?”
“砰——”
房門被撞開。
章邯闖進來,“小姑娘——”
男人聲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小女孩兒跪坐在地板上,身上的衣服尚未換,仍是他給她買的睡衣,粉/嫩/嫩的睡裙將將蓋在女孩兒膝蓋,修長小腿壓在地板上,他立刻移開視線,餘光卻瞥見少女雙手撫摸著自己的臉,麵上是有些迷茫的不敢置信。
章邯視線微頓。
少女的手在自己臉上遊走。
嘴巴,鼻子,眼睛,眉毛,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的五官,動作很輕,像是生怕會打碎自己的美夢一般,羽毛似的撫摸著自己的臉。
“章邯。”
少女叫他的名字,“這是我自己的臉。”
“我自己的。”
她輕輕低喃,如在雲端。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
“恩,你的臉很好看。”
章邯驀地軟了聲音。
章邯大步上前,脫了外套裹在少女身上,扶著她的肩膀將人從地上扶起來,“地上涼,快起來。”
少女隨著他的動作站起身,臉上仍是迷茫,像是誤入人間精靈,對身邊的事情有著遲鈍的不懂,章邯垂眸笑了下,扶著人坐在床上,自己去衛生間拿了一麵鏡子。
“你很漂亮。”
章邯把鏡子放在少女麵前。
嬴鶴華呆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這是一張極為熟悉但又極為陌生的一張臉,她刻骨銘心卻又遺忘在歲月長河的一張臉。
熟悉是因為在她開始記事的時候,她便是這樣的一張臉,稚氣的小臉,漂亮的鳳目,任誰見了她,都會真情實感誇上一句好生漂亮的小公主。
陌生是因為在漫長的兩千多年的歲月裡,這張臉支離破碎,讓她不敢仔細辨認,她是那麼愛漂亮的一個人,她無法接受自己的這張臉,所以當發現山穀裡有屍體時,她毫不猶豫借了這具身體,成了孤苦無依的賀同學,再之後是賀教授,是考古界的天才,享受國家津貼。
她日日看著賀教授的臉,這張臉慢慢與她原本的臉融合,時間越久,便越像她,會腐爛,會破碎,會有駭人的修補後的痕跡,她隻能硬撐著精神繼續去縫縫補補,讓這張臉看上去與常人無異,然後在無人知曉的深夜裡,再度腐化成一具早已死去的冰冷屍體。
嬴鶴華靜靜看著鏡子裡的臉,歪了歪頭。
她歪頭,裡麵的人也歪頭,動作不僵硬,是很流暢很自然的動作,沒有那種骨節生硬的哢擦聲。
她滾動眼珠,裡麵的人眨著眼睛,眼睛不空洞,而是漂亮的鳳目顧盼神飛,卷翹的睫毛又黑又密。
嬴鶴華靜了靜。
恍惚間,她有些明白另外一個女孩兒對她說過的話——
“跟我走。”
“我帶你去見阿父。”
“帶你去穿漂亮衣服,去看漂亮花朵兒,去吃山珍海味。”
女孩兒做到了。
她將她的身體借給她,讓她真正以人的身份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走一遭。
嬴鶴華輕輕笑了起來。
“章邯,你今天要帶我去哪?”
嬴鶴華抬頭問章邯。
“你想去哪?”
章邯看著她的眼睛。
嬴鶴華想了一會兒,“我不知道。”
“想去的地方太多?所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