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她們兩個是同一個人, 她太清楚阿父在她心裡的位置。
正如對她來講阿父無比重要,而在另一個她心裡,阿父也是重於泰山的存在。
阿父是家, 可也是國。
阿父是家國, 更是她不足十五年歲月裡所有快樂的存在。
正如胡亥所說,她的一切來自於阿父。
阿父在, 她是大秦最尊貴的公主, 阿父不在, 她便是可以任人踐踏的泥濘,讓死亡對她來講都是一種解脫。
阿父的崩逝帶走了她所有快樂, 她的人生在阿父閉眼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 之後的她隻剩一個信念,那便是執行阿父的遺詔,哪怕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
可惜縱然她願意以性命來換,卻還是沒能阻止胡亥的登基與大秦的四分五裂,這個由阿父一手建造的大秦, 注定要隨著阿父的崩逝而分崩離析。
公主殉國, 國殉帝王。
公主鶴華徹底失去家國,消失於曆史長河。
公主死了, 她卻活了下來,短短十五年的回憶支撐她熬過兩千多年歲月, 她在無儘折磨中堅持下來,一點一點找回自己的名字與身份, 更一點一點拚湊出自己的身體, 而後在漫長歲月裡,尋找著自己的阿父與家國。
而現在,她要帶她去找阿父, 帶他們回家。
霧氣沒有任何反應。
它像是聽不懂鶴華在說什麼,孤獨盤旋在原本擺放屍體的靈柩之上,與空蕩蕩的墓室格格不入,但卻又無比契合,仿佛它本來如此,它早就來來到這個地方,隻是因為被其他事情耽誤,所以它才姍姍來遲了兩千多年。
“它聽不懂你的話。”
霧氣一動不動,章邯走上前,“它現在連自己的意識都沒有,沒有天人五感,聽不到你的聲音,更看不到你的存在,隻是憑著本能來到這裡。”
“或許,它連自己為什麼來這兒都不知道。”
章邯靜靜看著霧氣,聲音有一瞬的低沉。
鶴華慢慢伸出手,“它知道的,它肯定知道的。”
“這是它最愛的女兒的葬身之地,它怎會不知道?”
手指攤開,伸向霧氣。
那霧氣的確沒有任何意識,她的手剛剛碰觸到它,它便開始消散,遠比她想象中更加孱弱。
鶴華抿了下唇。
——它虛弱到連最起碼的意識都沒有,卻本能來到這個地方,這個它女兒的埋骨地,挫骨揚灰生不如死的地方。
它沒有任何意識,它隻是憑借著本能。
它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過來,它隻是剛剛形成一團霧氣,便不受控製般來到這裡,然後在自己沒有感官沒有感情的事情,在這裡卻異常憤怒。
它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憤怒,它隻是來到這裡,便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恨意。
恨不得將周圍一切全部毀掉,恨不得將這裡的東西全部給她陪葬,事實上它也的確這樣做了,在自己維持霧氣都很艱難的情況下,周圍的一切全被它影響,燈光明明暗暗,桌椅擺設瑟瑟發抖,剛剛從地麵上拿下來的花兒頃刻間失去水分,皺巴巴縮在瓶子裡。
帝王之怒,浮屍萬裡。
鶴華輕輕歎了一聲。
“我知道你為什麼憤怒。”
鶴華輕聲道,“但眼下不是憤怒的時候,你需要補充能量,你得跟我走,否則你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形體會煙消雲散。”
王離越聽越迷糊,“你們在說什麼?”
“什麼憤怒?什麼煙消雲散?”
王離奇怪看向鶴華指尖,那裡什麼都沒有,她卻伸著手,仿佛在等一個人握上她的手。
“......”
怕不是中邪了,他就知道這個地方邪門得很!
“小姑娘,手裡拿朵花兒。”
王離立刻從花瓶裡抽出一支花,塞到鶴華手裡。
然而剛剛塞到她手裡,他突然發現他拿下來時還嬌豔怒放的花朵此時已全部枯萎,皺巴巴蜷縮著,仿佛被什麼東西吸乾了精氣。
“!!!”
“章邯,怎麼回事?!”
王離聲音瞬間拔高。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動作,王離伸手把鶴華撈回來,擋在自己身後,連珠炮似的問章邯,“這裡是不是在鬨鬼?!”
章邯抬了抬眉,沒回答王離的話,隻是上下打量著帶著明顯怒氣的霧氣。
蒙毅抬手調試了一下眼鏡鏡片,更加清晰的分析圖出現在鏡片之上。
這團霧氣不能稱之為霧氣,稱之為混沌更為合適,能量雖弱,且雜亂無章,完全不是賀教授那種有跡可循的形體。
這應該是個初始體。
一個尚未擁有自己意識卻被某種能力所召喚而來到這裡的一團混沌。
“......小王總,您先彆激動。”
為監測目標,後台機器的聲音一向開到最大,司馬炘被王離一嗓子吼得眼前一陣陣發懵,緩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他的話,“這絕對不是在鬨鬼,這是監測到的新目標。”
“什麼新目標?”
王離什麼都看不到,隻看到周圍的一切微微顫動,“你管這玩意兒叫新目標?”
“你們不是研究機器人的嗎?機器人跟鬼有什麼關係?!”
司馬炘沒法跟王離解釋。
引進王離科技公司的監測器是一場意外,監測器並不是特意為他們而研製,而是監測機器的,但他們偶然發現能檢測到賀教授的生命特征,且在後續的研究中發現這個儀器與賀教授無比契合,所以才打著研究機器人的幌子引進了機器,用來分析研究賀教授。
王離一直被他們瞞在鼓裡,事實上這種事情也的確沒法跟王離說,如果不是儀器超負荷運行的持續性的報警驚動了王離,讓王離誤打誤撞再次參與到這件事情來,要不然他們終其一生都不會對王離吐露半個字。
“不是鬼,是人。”
在這種驚悚關頭仍記得把自己護在身後,鶴華對王離的印象改觀不少,她聽不到司馬炘與王離的對話,隻聽到王離逐漸抓狂的聲音,便扯了扯男人胳膊,耐著性子向他解釋,“或許你會覺得離譜,但它的確是人,一個在尋找女兒的父親。”
被人拽了拽胳膊,王離回頭看鶴華。
在燈火搖曳的昏暗墓室裡,少女眼睛依舊亮晶晶,像是鑲嵌了一顆明珠在裡麵,熠熠生輝,讓人一眼驚豔。
真的很熟悉。
尤其是這雙眼睛,他仿佛朝夕相伴看了數十年,閉上眼都能將她的眼睛輪廓畫出來。
王離目光落在鶴華眼上,“如果它是人,是一個在尋找女兒的父親,那為什麼我看不到它?”
“因為他是賀教授的父親。”
鶴華道,“你覺得賀教授是人嗎?”
王離被噎得一窒。
他被問住了,他當然知道賀教授不是普通人,最起碼不是他這種人,像是他旗下科技公司研究出來的機器人,感官不敏銳,有一種遲鈍的迷茫,更引人懷疑的是她體溫很低,經常失蹤,甚至連模樣都會改變,他曾清楚看到過她臉上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疤,但在下一個瞬間,又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應該害怕的,但不知為什麼,當那些傷疤消失,當她一臉平靜看著他時,他隻有深深的無力感,一種前所未有的頹廢縈繞在他心頭,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是人。”
靜了一瞬,王離緩緩開口,“她為什麼不是人?”
“她是考古界的天才,是享受國家津貼的賀教授,她當然是人。”
王離看著鶴華的眼,一向飛揚跋扈的男人的聲音裡有著不易察覺的輕顫。
鶴華絲毫不意外王離的回答,“如果賀教授是人,那麼賀教授的父親,也一定是人。”
“隻是它現在還沒有賀教授那樣的能力,所以你才看不到它。”
王離眼皮狠狠一跳。
鶴華從王離身後走出來,重新來到一團霧氣前,“但在不久的將來,你就能看到它了。”
“不止你,還有賀教授,她找她的父親找了太久太久——”
“這裡是大秦公主墓。”
王離打斷鶴華的話,眼睛眯了眯。
他想起賀教授在研究這座古墓時的神情,神色淡然,卻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哀傷,那種哀傷似乎在漫長的歲月裡早已深入骨髓,所以她有些麻木,行屍走肉似的收集著這裡的一切。
一小塊骨頭,一點點的器皿與玉玨,這些足以讓考古隊歡喜雀躍的東西,在她臉上卻找不到任何有關高興的情緒,她平靜看著這一切,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這裡的榮耀成就與她無關,她隻是一個經曆者,看著這些東西出土到震驚世界,然而繼續陷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周而複始做著自己的事情。
她對公主墓了如指掌。
她對公主的經曆如數家珍。
她對這位無端慘死的公主沒有任何同情,甚至在彆人對她進行采訪的時候避而不談,她不喜歡談論她在研究一切,那樣的話題似乎是在她傷口處撒鹽,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王離臉色分外難看。
他隻是莽,但不傻,這些似是而非的詞彙與賀教授的種種疑點讓他隱約推斷出賀教授的真實身份,以及那個他看不到的存在究竟是誰。
“賀教授是......”
王離聲音微微一頓,看著鶴華與章邯蒙毅,自嘲出聲,“你們在哄我嗎?賀教授是一個死了兩千多年的人?”
“她沒有死。”
鶴華糾正王離的話。
霧氣突然有了波動。
那句死了兩千多年的人的話似乎對它影響極大,周圍東西開始晃動得更加厲害,啪嗒一聲,有一盞秦製的古樸燈束徹底滅了,空蕩蕩的墓室更加昏暗,詭譎又光怪陸離。
“遭了,新目標的能量越來越不穩定了。”
入耳耳機裡傳來司馬炘的聲音,“小王總,您說話注意點,不要總是刺激它。”
王離無比煩躁,“我該怎麼做?”
“您什麼都彆做。”
司馬炘劈裡啪啦調試著儀器,“這種情況下,您什麼都不做才是最穩妥的。”
王離抬手掐眉心,“我知道了。”
鶴華對著霧氣再次伸出手,“您彆激動,王離沒有惡意的。”
如果不是王離就在她身後,她甚至還想講一講王離與他的淵源。
那是他最欣賞的後輩,一身傲氣欺驕陽,把意氣風發寫在臉上,而這位後輩最終也沒有辜負他的欣賞,與鼎盛時期的楚霸王狹路相逢,明知必敗無疑卻還迎難而上,最後壯烈殉國,身首異處。
“他隻是在擔心您,擔心您現在的情況。”
鶴華五指輕攏,試圖將霧氣召集在自己掌心。
或許是因為她與另一個自己是同一個人的緣故,這種科學解釋不了的事情她總是無師自通,她知道自己安撫它的情緒,也知道如何讓它穩定下來,讓她把他帶走,她兩隻手交叉,中指指腹貼在一起,不是道家的結印,而是一種召喚他的手勢。
“您現在很虛弱,您必須跟我走。”
鶴華聲音溫柔,“您要找的人在等您,她已經等了您兩千多年,您還要讓她繼續等下去嗎?”
王離心頭一跳。
蒙毅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章邯眸色微暗,手指調試著腕表上的儀器。
“您舍得嗎?”
鶴華輕聲問道,“讓她繼續等下去?”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霧氣,霧氣不再波動,擴散的能量逐漸收回。
明明沒有眼睛,更沒有五官,鶴華卻詭異地覺得霧氣在看她,鳳目淩厲,唇角削薄,居高臨下睥睨著她,仿佛在看一隻不知死活的螻蟻。
——他與女兒的事情,何時輪到外人來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