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呂鬚接過資料,快步拿給鶴華。
呂鬚是呂雉的親妹妹,又一個牙尖嘴利野心勃勃的女人,呂雉入朝為官,呂鬚也生了想要參政的心思,但才情遠不及自己的姐姐,留在鹹陽當京官的考核通不過,便隻能下派到地方,從鄉村一點一點做起。
可畢竟是當地首富養出來的嬌嬌女,又是呂公與呂老夫人的眼珠裡,哪裡舍得讓她去村裡過苦日子?便央著呂雉求了鶴華,讓呂鬚在公主身邊伺候,日後公主若能掌政,呂鬚便是公主身邊的諫議大夫,豈不比虛耗光陰在村裡熬日子強得多?
對於呂雉的懇求,鶴華一口應下。
曆史上呂雉的兩位兄長死後,呂家的男人便隻剩草包,一群草包裡湊不出一個腦子,所以才會在優勢明明在自己的情況下還落了個滿門絕滅的下場。
對比呂家的草包男人,呂鬚可謂是遺傳了姐姐呂雉的政治眼光,看出了功臣宿將的算計,更看出家族即將滅門的隱患,奈何自己的女子身份讓她很難掌權,便隻能清醒著墜落,在大廈將傾之際奢靡度日,寧願揮霍一空,也不願自己死後家產被仇人霸占。
這樣的人隻要給她一點陽光,她便能開出極其絢爛的花兒。
所以鶴華將呂鬚留在身邊,讓她跟著寒酥做事,且積累些政治經驗,為自己日後的掌權培養人才。
鶴華翻開資料,大致掃了幾眼,這些紈絝們的確在用心做事,隻是沒有經驗,又著實受能力所限,給出來的東西看著像是在糊弄人,若換個脾氣不好的人來看,估摸著能氣得火冒三丈。
不幸中的萬幸,看資料的人是她。
——拜王離所賜,在這種事情上她的情緒向來穩定,容忍性極高。
“你們有心了。”
鶴華放下資料,“隻是數據不夠精準,有很多東西疏漏了。”
公子成尷尬一笑,“那臣回去再整理一份?”
“不必。”
鶴華抬手。
呂鬚指揮著親衛,將宗親老臣之前送來的資料抬了上來。
整整幾大箱的資料擺在麵前,再看看自己送上去的薄薄二十幾卷資料,眾公子麵上有些掛不住。
“公主既然已經有了資料,又為何讓我們去摸底探查?”
公子界瘸著的腿尚未養好,看資料被親衛抬上,心裡有些不滿。
——這不是讓他們做無用功嗎?
公子陶連忙去拉公子界的衣袖。
都說好了傷疤忘了疼,這人的腿還沒好呢,怎麼現在便把之前被章邯從酒樓摔下來的教訓忘了個精光?
摔得還是太輕!
就應該再摔重點,讓他在床榻上躺個一年半載,他才能真正長教訓。
鶴華道,“因為我想看你們的能力能不能支撐你們去做這件事。”
“你——”
話剛出口,公子界便覺得腿上巨疼,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回頭怒視擰自己的人。
入目的是公子陶恨鐵不成鋼的臉。
少年幾乎在臉上寫著,你自己找死不要拉上我們。
公子界憋憋屈屈閉了嘴。
行趴,公主是公主,哪怕做了錯事,她也是對的。
“敢問公主,我們是否通過了公主的考核?”
公子成試探出口。
“尚可。”
鶴華頷首,“雖能力不濟,但勇氣可嘉,勉強能做我的左膀右臂,替我推進拆遷一事。”
眾公子這才鬆了一口氣。
被人罵紈絝多年,他們對自己的斤兩早就有了清楚認知,是混吃等死的富貴閒人,長輩們見了便想啐一口的敗類。
但再怎樣扶不上牆的爛泥,也有一顆想要證明自己的心,更彆提他們還不是爛泥一塊,而是大秦宗親之後,六合一統的帝王的血親,族裡出了這麼厲害的帝王,他們深感自豪的同時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陛下可以,那麼他們,是不是也可以?
當然,他們肯定做不到陛下的功績,他們能將櫟陽治理好,都是老嬴家祖墳集體失火才能冒出來的青煙,他們的要求並不高,僅僅是從死氣沉沉的櫟陽跳出去,入仕為官,正式成為大秦官吏的一員,而不是終其一生都被長輩們嫌棄,是世人眼裡扶不上牆的爛泥。
公子成問道,“既如此,那公主準備何時著實拆遷?”
“你們覺得何時可以?”
鶴華把問題重新拋給眾公子。
公子成被問住了。
溜須拍馬他行,可涉及到政務的事情,他便是兩眼抹黑了。
公子成看向公子界。
公子界才是他們這群人裡最有能耐的一個人,腿傷雖尚未痊愈,但這些資料大多是他整理出來的,具體什麼時候才能去拆遷,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眾人目光全部落在自己身上,公子界不情不願開口,“公主,此時時機尚不成熟。”
“黔首鼠目寸光,聽聞有拆遷補償,便想坐地起價,否則便不簽署拆遷協議。”
“若是按照我們的做法,威逼利誘下也能讓他們簽署協議。”
“但現在不同,此事乃公主牽頭,若我們手段太過狠辣,非但會影響公主的名聲,還會讓鹹陽的公卿大夫找到彈劾公主的理由。”
鶴華眸光微動。
不錯,是個可塑之才,不枉她在章邯手裡留下他的性命。
酒樓的那一摔,若按照章邯平日裡的手段來,能叫公子界頃刻間斃命,是章邯看出了她的心思,這才收了力,隻將公子界摔成骨折,並未取他性命。
思及此處,鶴華忍不住去瞧章邯。
明明陪伴她的時間不及王離久,怎就比王離更懂她心思?仿佛是她肚子裡的蛔蟲似的,隻需她一個眼神,他便能清楚知道她想做什麼?
目光落在章邯身上,她才發覺男人一直在看她,年齡上來之後的男人褪去少年時的青澀,身材越發高大,輪廓越發鋒利,是眉眼似劍,更是氣質如刀,危險而又略顯陰鬱。
但這樣一個處處透著屍山血海趟過來的殺伐淩厲的人,看向她的目光卻極為柔和,沉靜而專注,仿佛世界紛擾與他無關,他眼裡隻瞧得到她一個人似的。
鶴華眼皮跳了跳。
恍惚間,她有些明白為什麼她一個眼神章邯便懂她的意思了。
——他隻有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她。
她是他的全部世界。
鶴華心臟漏跳一瞬。
“......故依我之見,公主不妨將拆遷之事暫時擱置,做出見黔首貪婪,便放棄這塊地方轉投其他地方的樣子來。”
公子成的聲音仍在繼續。
鶴華回神,收回視線。
公子成道,“在這段時間裡,我們會配合公主,去拆遷地尋事滋事,讓黔首們誤以為公主的確放棄了他們,我們利益受損,才會去尋他們的麻煩。”
“如此一來,黔首們便會惶恐不安,既害怕我們的報複,又害怕公主的確轉投他地。”
“於是乎,他們便不敢再坐地起價,而是聯合起來請求我們疏通關係,讓公主來回心轉意。”
鶴華頷首,“你倒聰明,與我想到一處了。”
公子界心中一喜,這才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了意義。
——像那種公主明明有資料,卻讓他們再去挨家挨戶排查資料的事情,他再也不想做第二次了!
簡直是被公主當猴耍。
案幾上公主親衛發下來的櫟陽地形圖,公子界提筆蘸墨,畫了幾個區域,指給鶴華道,“公主可將目光暫時放到這幾個地方。”
“雖地勢有些偏遠,但已修好直道,不會影響東西的運輸,隻比原來的地方多上一兩日的路上時間罷了。”
鶴華瞧了一眼,那幾個地方是她一早便與章邯寒酥議定的地方,便允了公子界的提議,“可。”
“既如此,我們便著手行事。”
公子成立刻道,“公主撤回人手,我們便散布消息,爭取在這個月底將這件事情徹底落實下來。”
是日,鶴華撤回所有參與拆遷的官吏。
是日,拆遷區人心惶惶,黔首們坐立不安。
“都說讓你們不要獅子大開口了,這下好了,公主被你們惹惱了,不拆遷了,我們隻能守著地裡的糧食過日子!”
“這,我們也不知道公主這麼小氣啊。”
“什麼小氣?人人都像你這樣提要求,公主拆遷的費用怕是要翻三翻!”
“那,那現在怎麼辦?”
“涼拌!”
“你們不僅得罪了公主,還得罪了公子們。”
“這可是他們向公主邀功的好項目,如今全被你們攪散了,你們就等著他們來報複吧!”
“公主講道理,可這些紈絝公子們卻是半點道理不講的!”
是日,眾公子聚眾鬨事。
是日,拆遷地人仰馬翻。
茶館裡的男人輕啜一口茶,將窗外鬨劇儘收眼底。
茶館行人議論紛紛——
“嗐,人心不足蛇吞象,明明能借著拆遷的東風飛黃騰達,卻偏得寸進尺,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
“我都聽說了,公主看上了城外的幾處地方,這幾天已經著手讓人去調研了,那裡的黔首們高興得跟什麼似的,說是隻要能拆遷,便什麼都好說,公主給他們什麼條件,他們便接受什麼條件。”
“這才是聰明人。”
“拆遷不僅能拿一筆錢,等房子建好了,還能得幾處房子,原來的地方建了工廠,自己或將房子租賃出去,或自己開個店鋪做工廠工人的生意,豈不比自己抱著老宅漫天要價強得多?”
男人靜靜聽著行人們的七嘴八舌,麵上沒甚表情。
一盞茶見底,他收回視線,取出一粒金瓜子,擱在茶館桌麵。
男人起身離去。
“哎,郎君,還沒找您錢呢!”
小二拿起金瓜子,放在嘴裡咬了下,隔得牙齒一陣陣疼,便連忙追出來。
“不必找了。”
男人縱馬離去。
暮色深沉,男人抵達縣令府邸。
鶴華帶的人並不多,隻駐守內宅,守在府邸外的衛士是櫟陽人,認不出男人身份,隻覺得此人氣質光華,非富即貴,多半是鹹陽來的貴族公卿,這種人萬萬不能得罪,守衛便快步上前,接了男人馬韁,殷勤問道,“貴人高姓大名?”
“你就說,故人來訪。”
男人輕輕一笑,聲音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