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君的反叛讓他脫胎換骨,那麼今日的他又是什麼?
是擔憂公主得遇良人?
還是擔憂公主沒有得遇良人?
他說不準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麼。
可當公主的手蒙在他臉上,帶著明顯笑意的聲音響在他身後時,他突然間明白了。
——是擔心公主得遇良人,更擔心公主不曾得遇良人。
他領著長大的小公主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這位如兄如父的臣子天然為她擔心。
蒙毅笑了一下,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想法,“如公主所見,臣並不是在思考政事,而是在思考公主的感情問題。”
鶴華有些意外。
她完全不曾料到,蒙毅會這般輕易便把自己的心思說出口。
以她對蒙毅的了解,應當是她纏得蒙毅沒了辦法,蒙毅才會無奈笑著說她胡鬨,然後一點點與她細說,說她到了情竇初開的季節,有喜歡之人很正常,喜歡是好事,但要注意保護自己,女人與男人的身體構造不同,在男女之事上,女人更容易吃虧,作為日後想要成為像阿父那樣的她,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不要讓自己在這種事情上受傷害。
——在這種事情上,蒙毅從來是妥帖到無可指摘的。
隻是這一次,男人似乎並不想與她兜圈子,而是直截了當說出自己的擔心,大抵也隻有霽月光風到蒙毅這種程度,才會這樣直白開口,讓人完全不會想歪,而是真切認為他的擔心出自於他良好的教養與對她的偏寵。
是的,偏寵。
——如阿父一樣,他對她從來是偏愛有加的。
鶴華鬆開蒙毅眼睛,就勢坐在他旁邊的軟墊上,兩隻眼睛亮晶晶,“那你思考出什麼結果了嗎?”
“沒有。”
蒙毅輕搖頭,“在旁的事情上,我或許能給公主很多建議,但在感情一事上,我卻給不了公主好的建議。”
“更確切來說,無論是我,還是我長兄,又或者是李廷尉,甚至於陛下,我們都給不了公主好建議。”
“因為這是公主自己的事情,由心出發,由自己的本心去做選擇,是接受章邯的喜歡,還是拒絕他的好意,都應該公主自己拿主意,我們不可以插手。”
“我們可以指引公主不走彎路。”
“但感情的彎路,我們指引不了,隻有公主自己親自走一遭,公主才能理解感情一事,才不會在未來的日子裡再為感情犯糊塗。”
鶴華心臟驀地一軟,很軟很軟的那一種。
這個世道上,大抵也隻有蒙毅會這樣與她說話。
阿父雖寵愛她,但阿父太忙,做不到事無巨細關注她的生活起居,更無法像蒙毅一樣與她細細掰扯問題,隻有在她大方向出錯的時候,阿父才會忙裡偷閒與她談心,將她引回正道。
可蒙毅不一樣。
蒙毅關注她的生活,更關注她的性格與感受,在她成長過程中,蒙毅是僅次於阿父對她影響最深的人。
阿父成就了她的野心勃勃,蒙毅養成了她溫和與善良。
阿父教她鋒芒畢露,永遠不必藏拙,蒙毅卻溫柔打磨她的尖銳與偶爾的刻薄。
阿父讓她知曉,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是她的囊中之物,她要敢搶敢爭,才不算辜負她作為他最鐘愛女兒的身份。
但蒙毅告訴她,世界上沒有理所當然,更沒有本該如此,親情需要維護,友情需要交心,君臣之間更需要巧妙的平衡,她必須要足夠努力,才能成為胸有成竹舉輕若重的帝王繼承人。
“我知道啦。”
鶴華輕聲開口,“你放心,我不會在感□□情上犯糊塗,現在不會,以後更不會。”
蒙毅莞爾,“公主,人哪有不犯錯的?”
“聖人也會犯錯,何況公主?”
“隻是公主要在犯錯之後及時改正,不要沉迷在錯誤中不可自拔。”
蒙毅伸手,揉了揉鶴華鬢發。
千山暮雪在他眼底藏起,他頓了頓,終究沒有說出自己本該再說的那句話——章邯忠心耿耿,謹小慎微,是將才,更是治世之才,更重要的是,他長了公主所喜歡的一眼萬年的臉,公主若在他身上犯次錯,倒也翻不得什麼。
未來出將入相的青年才俊,值得公主在他身上犯錯。
這樣的錯可控,更能及時回頭,淺嘗即止後收了心,便不會在未來的日子裡再將路走左了。
可當他看著鶴華的臉,看到那雙對自己滿是孺慕的眼,那些本該說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正如他方才的話一般,沒有人能夠不犯錯,他也一樣,也會犯錯,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的私心是被他捧在掌心長大的小公主,永遠不要吃感情的苦,她永遠朝氣蓬勃,眼底滿是晴空。
“你放心好啦,我知道分寸的。”
鶴華笑眯眯,“我才不會為了感情做蠢事,把自己的前途都搭進去。”
蒙毅輕笑,“若公主果真如此,那便是陛下之福,更是萬民之福。”
“還是你的福氣呢。”
鶴華輕哼一聲。
“的確是臣的福氣。”
麵對鶴華,蒙毅總是一臉好脾氣,“公主能這般讓臣省心,的確是臣幾世修來的好福氣。”
這句話簡直把鶴華捧到天上,鶴華被她逗得笑了起來,“這才對嘛,你要珍惜你的好福氣。”
“臣一定珍惜。”
蒙毅笑道。
“對了,還沒跟你講我與章邯的事情。”
笑過鬨過,鶴華把自己想法說給蒙毅聽,“你不用擔心我的,因為現在的我誰也不喜歡。”
蒙毅眉頭微動。
“就像你問阿父最愛哪個人,阿父肯定說不上來。”
鶴華的聲音仍在繼續,“阿父最愛的是江山,是大秦的廣袤無際,錦繡河山的萬世永存。”
蒙毅眼皮輕輕一跳。
“我也一樣。”
“我如阿父,我的愛人是大秦。”
蒙毅呼吸陡然一輕。
這顯然是一個最正確的回答。
她不會有愛人,她的愛人隻會是大秦,她也不會嫁人,已經她已經將自己嫁給了大秦。
一如此時的陛下,將自己全部的心血與熱枕給大秦。
自此之後,帝王封神,親情牽絆也好,兒女情長也罷,都不會擾亂他的思緒,更不會左右他的行為,因為在他心裡,江山才是第一位。
蒙毅聲音緩緩,“公主,您真的長大了。”
“那當然。”
鶴華輕笑,“我早就長大,隻是你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看。”
長大可以是很漫長的事情,幾年或者數十年,才能將幼稚孩童變成成熟可靠的大人。
但長大也可以是很迅速的事情,在某一天,在某一個瞬間,在聽到帝崩沙丘,而秦二世而亡的時候,她便知道自己長大了。
此後餘生,她隻做一件事,護住阿父與大秦。
她最敬愛的阿父,她最敬愛的大秦,他們應該萬世永存,而不是做天邊一閃即逝的流星。
這大概是她最失敗的地方吧。
明明是接受社會主義長大的人,卻不反帝反封建,甚至還維護這個史書上暴君與早就該被推翻的王朝。
可失敗就失敗吧,人哪有不犯錯呢?
如果維護阿父與大秦是錯誤,那她會一錯到底,永不回頭。
鶴華時這樣想的,更是這樣做的。
當她與蒙毅敲定召集的老兵,當她將老兵的衣食住行安排好,當她看老兵成群結隊進了櫟陽城,當她看拆遷工作如火如荼進行,當她身邊圍著的黔首們都在手舞足蹈,當她清楚看到他們眼底是對未來生活的向往時,她便知道,自己的這個錯,錯得很值得。
臨近歲首,鶴華從櫟陽啟程回鹹陽,得到消息的黔首們自發來送她,並不寬闊的道路擠滿了冒著風霜而來的黔首,讓她的轎攆無法前行。
鶴華便扶著寒酥的手下了轎攆,看著舍不得她離開的黔首,她不免也有些動容,“你們快回去吧,外麵風大,當心著涼。”
“我隻是回鹹陽述職朝賀,又不是不回來了。”
鶴華故作輕鬆道,“臨近歲首,你們都跟家人團聚,難道要我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外地,見不了自己的家人朋友?”
“我們不是不讓公主走,而是,我們舍不得公主啊!”
“公主,您早去早回。”
“公主,您一路順風。”
沒有華麗的語言,隻有黔首們最樸素的話語,鶴華看著一張張真摯的臉,聽著一句句窩心的心,她再次觸動,恍惚間想起阿父在提及大秦的時候永遠都是自豪。
——擁有這樣的大秦,的確是讓人引以為傲的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之中自動讓出一條道,鳳攆緩緩而行,迎著霜雪去往鹹陽城。
而在數裡之外的鹹陽,此時也有一場盛大的歡迎在等著她,與櫟陽不同的是,櫟陽是黔首相送,而鹹陽,則是公卿相迎。
政績是最好的證明,比千言萬語都管用,哪怕她與公卿大夫們爭鋒相對幾十年,在口頭上占上風無數次,也不及她的輝煌政績來得有說服力。
——公卿大夫們要的不是一位牙尖嘴利的繼承人,而是真正能領導他們走向新的盛世的未來明君。
得益於曆代秦因變法而強大,六代明君裡六代君主都變法,對於執政者的變法圖強,他們早已習以為常,隻要能帶著他們走向強盛,他們不介意接受君主們一輪又一輪的折騰,其中包括但不限於她的阿父有意讓她成為繼承人。
隻要她的功績足夠大,隻要她的政績足夠亮眼,他們不會因為帝王要立一個女人為繼承人而要死要活,他們隻會為帝王立一個不穩定因素而集體罷朝或者彈劾。
這是大秦風骨。
鐵骨錚錚,君主臣民皆虎狼。
“公主,是公卿大夫。”
習武之人視力好,隔著不斷飄落的鵝毛大雪,章邯一眼便發覺整齊站立著的小黑點,眼睛輕輕眯了下,沉聲向鶴華道,“公主,公卿大夫們來接您了。”
鶴華眸光輕轉,“他們怎麼來了?”
“為首之人是誰?”
章邯目光落在為首之人身上,隻一眼,便叫他眼皮止不住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