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與她的阿父一樣,認可她,喜歡她,以她為驕傲。
沒有什麼比這更美好了。
阿父在,大秦在,而曆代先祖們也在。
星火輕輕一歎。
有什麼東西落在她身上。
溫熱的,暖暖的,源源不斷注入她身體,讓原本維持“人行”都很艱難的她頃刻間變得信手拈來。
她不再四肢僵硬如機械,也不再大幅度的動作都會讓星火隨著消散,此時的她就是一個人形模樣,星火們緊密相連在一起,就像她在一十一世紀借助彆人身體而活的時候一樣,在頂峰之際,她能靈活運用自己的身體。
但現在,她不僅能靈活運用自己的身體,還有一種溫熱的東西在她眼底聚集。
那東西似乎是水汽,來得太快,讓她視線都跟著迷糊起來,有些看不清曆代先祖們的臉。
這顯然是一種錯覺,她早就死了,死了兩千多年的人不可能擁有人的感官,眼淚是她不會擁有的東西,正如她品嘗不出茶飯的味道與鮮花的芬芳,隻有借助另一個自己的身體而活的時候,她才會擁有這些東西。
但現在,這裡是大秦,不是一十一世紀,她沒有身體,隻有拚儘一切力氣才能勉強彙聚的星火,她連維持人形都做不到,又怎會擁有人的感官?
必然是錯覺。
是她久不見這麼多人,才會生出來人才會擁有的恍惚感。
但是下一刻,她卻清楚感覺到有水氣在她眼底聚集,那的的確確是水氣,讓她的視線都變得有些模糊,甚至還有一種溫熱的東西從她眼角滑落,滾落在她臉頰,順著她的臉頰砸在地上。
周圍是震耳欲聾的朝拜聲,但她卻聽到那東西砸在地上的聲音,似乎碎成很多片,濺落在周圍,將周圍都染成點點的濕色。
——那是她無聲滑落的眼淚。
星火微微一怔。
“十、十一?”
她聽到王離的驚呼聲,“兩個十一?!”
偌大宮殿陡然安靜,隻剩殿外山呼海嘯的朝拜聲仍在繼續。
星火低頭看自己,她不再是星火,而是一具完整的身體,是她十四歲的模樣,身上穿著玄色的衣裳。
這一年她還是大秦的公主,興高采烈隨阿父一同去巡遊,阿父陡然病重,她的好心情一掃而光,然後隨著阿父的日漸消瘦,她的心一點一點沉到穀底。
蒙毅代替阿父祭祀天地山川,祈求阿父的身體早些好轉。
王離去北疆接替蒙恬,讓蒙恬與大兄早些回歸。
阿父明明已經做了兩手準備,一手是他病情好轉,另一種是他天不假年,但大秦連出數代明君的事情似乎已經耗儘大秦的所有國運,阿父的兩手準備全部落空,趙高秘不發喪,李斯在威逼利誘下上了胡亥的賊船,之後便是一發不可收拾,大秦宗族與忠臣良將開始大秦建國以來最艱難的死亡大逃殺。
再之後,便到她身上。
她從不怕死,隻怕自己的死毫無意義,是螳臂當車,是曆史塵埃裡最不起眼的一粒砂礫。
她怎麼能甘心呢?
她的阿父死得突然,她的大秦亡得更突然,她的在無儘折磨中絕望死去。
蒼天從不佑秦,她也不信天意弄人,她隻相信她自己。
於是她在大火漫天的時候浴血歸來,她是公主鶴華,大秦帝姬,始皇帝嬴政最為寵愛的小女兒,她不允許自己落得這樣的下場,更不允許她阿父的屍首與鹹魚作伴,大秦一世而亡。
兩千年的歲月格外漫長。
可也正因為格外漫長,她才有足夠的時間去試錯,這個法子不行,便去試下一個,七十多萬個日夜,她試了不知多少個法子,終於在華夏之地找到新的法子,逆轉時空,預知未來。
而現在,她成功了。
“你是——十一?”
耳畔響起王離的聲音。
秦十一抬頭,男人一臉震驚,但更多的是劫後餘生的欣喜,“你是......哪裡的十一?”
“你,你似乎要小一點?你多大?十三?還是十四?”
秦鶴華蹙了蹙眉。
——王離竟然能看得到她?
馮劫馮去疾嘴巴微張。
——不是,這怎麼出現了兩位皇太女?
一個年齡小點,大概十三四五歲,一個是現在的皇太女,兩人並肩而立,一個雛鳳翱翔九天,儘顯皇太女的威儀,另一個氣質更為空靈清冷,身上有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意,模樣雖極為相似,可氣質卻截然不同。
殿門緩緩被關上。
蒙毅從殿門處走來。
他是第一個發覺星光開始慢慢往實體轉換的人,在意識到這種變化之後,他便將閒雜人等全部遣退出殿,而今殿裡跪拜著的,不是陛下的心腹重臣,便是奉承太史令之類的官員——消息不會外傳,哪怕外傳也是祖宗顯靈的祥瑞。
王賁抬手,手肘撞了下身邊的蒙恬,“蒙大將軍?”
“恩,上將軍。”
蒙恬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新出現的公主,用隻有他與王賁才能聽到的聲音道,“看來不是祖宗顯靈,而是公主逆天而行。”
“不是公主,是皇太女。”
王賁悠悠一笑,糾正蒙恬的話。
章邯看了眼新出現的公主,幾息之後收回視線,麵上風平浪靜,沒有半點情緒起伏。
情緒起伏最大的是王離。
在秦鶴華出現的那一刻,男人已快步奔過去,少女並未理會他的話,他卻還在問少女,仿佛壓抑到極致的內疚終於有了宣泄之地,他並不奢求自己能被原諒,隻想看看此時的她是否安然無恙。
很奇怪的情緒。
明明他對十一掏心掏肺,從未做過對不起十一的事情,但在新的十一出現之後,愧疚不安的情緒卻到達頂峰。
嬴政斂袖起身,嘴角噙著淡淡的笑,目光落在秦鶴華身上。
少女顯然有些懵,尚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才突然有了自己的身體,略顯稚氣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疑惑,遲疑地看著大秦祖先們的畫像。
“是你們給了我身體?”
秦鶴華問道。
“不,是你自己。”
秦武王笑道。
秦鶴華眉頭微擰。
“兄長何必逗她?”
秦昭襄王蒼老聲音響起。
秦孝公輕捋胡須,“你給了大秦未來,大秦的未來自然要反饋於你。”
“大秦的未來?”
秦鶴華伸出手,微微活動著自己的手指。
手指很靈活,不是斷裂之後被拚接之後的僵硬,而是一具完整的身體完美的反應,十指纖纖,指甲上透著健康的肉粉色光澤,這是一雙保養得極好的手,不是那雙連骨節都斷裂的殘破手掌。
手如此,身體更如此,脖子不再僵直,身體不再難以控製,嗓子不再火辣辣的沙啞,沒說一句話都像是在吞刀片,而是很清淩的聲音,很好聽。
“是香火與信念。”
秦惠文王的聲音響起,“十一,這眾生朝拜的香火給了你身體。”
“就像哪吒一樣?”
鶴華彎眼一笑。
周圍人看不到秦朝的列祖列宗,但她能看得到,不僅看得到,更聽得到他們與另一個自己的對話,“哪吒削肉剔骨還父母,但他的師父以蓮藕為他做了新身體,在享受百姓的香火之後,蓮藕做的身體便有了生命。”
秦武王點頭,“可以這樣理解。”
秦昭襄王道,“孩子,蒼天不佑你,但大秦佑你。”
“大秦公主應堂堂正正活於世間,而不是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孤魂野鬼。”
“去吧,以大秦公主而活,以皇太女的身份隨你阿父巡遊天下。”
秦莊襄王的目光落在嬴政身上,“去隨你阿父一起,看一看大秦的山河壯麗。”
嬴政眉頭微動,緩緩抬頭。
時有清風拂麵而過,他父親秦莊襄王的畫卷隨清風輕輕擺動,畫卷上的父親很年輕,眉目間依稀可見溫潤與寬厚,扶蘇的模樣與脾氣有幾分像父親,都是寬和仁厚的性子,或許這是他格外偏愛扶蘇的原因之一,除卻是他的長子之外,還與他的父親有幾分相似。
嬴政靜靜看著畫卷。
畫帝王像的畫師技藝高超,他看著畫卷,與畫卷上的人對視,竟生出一種父親在看著他的錯覺。
“政兒。”
秦莊襄王溫柔看著自己的孩子,輕輕一歎。
嬴政耳朵微動。
恍惚間,他聽到有人喚他政兒,似乎是他父親的聲音,一個上一次聽到還在幾十年前的聲音。
畫卷無風而動。
半息後,畫卷靜了下來,畫卷上的帝王仍是他們生前的模樣,有人意氣風發以鼎試天下,有人老驥伏櫪是帝國之敵,有人內斂穩重,也有溫潤如玉,是陽春之際的暖暖春光。
嬴政慢慢收回視線。
鶴華眸光輕轉,餘光察覺到嬴政細微表情變化。
——沒關係,阿父沒有聽到的話她會私下告訴阿父,阿父的阿父,也真的很想念阿父。
奉常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身邊的太史令。
“嘶——”
太史令吃痛出聲。
“原來不是做夢。”
奉常聲音喃喃。
“當然不是在做夢。”
鶴華拉著另一個自己,大大方方對眾人介紹,“這是另一個大秦公主,來自兩千年後的未來。”
“沒有所謂的神明,更沒有所謂的被天書選中。”
“造紙術也好,印刷術也罷,畝產千斤的種子和完整的工業鏈,都來自於這位公主。”
哪有那麼多的身懷異能?
明明是另一個人的血骨生花,逆天改命。
“這、這些東西來自公主?!”
馮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馮去疾看了又看秦鶴華。
王賁嘖了一聲。
“不是我。”
秦鶴華聲音清冷,“我隻是一個媒介,這些東西是她給你們帶來的。”
“咱們兩個還分什麼你我?”
鶴華忍俊不禁。
秦鶴華搖頭,“不,你是你,我是我。”
“你的事是你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不可混為一談。”
蒙毅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這位公主的氣質與皇太女截然不同,性格也南轅北轍。
“可是,你們兩個明明——”
王離撓了撓頭,後麵的話硬生生忍住了,沒說出口。
“我們兩個的確是不同的人。”
鶴華輕輕一笑,眼睛亮晶晶,對另一個自己發出邀請,“阿父即將南巡,封禪泰山,你要不要與我們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