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辭長舒了一口氣,聲音有點啞,但語調輕鬆了不少,“它沒法受刺激了,我擔心我跟你說話會刺激它畸化,就真的救不回來了,我殺了它簡單,但它也不能再轉世,哎?十五?”
十五怒竭,已經單方麵切斷了同夙辭的聯係。
十五那會兒詞彙量還很匱乏,特彆是關於情緒這些抽象的概念,他沒法說清楚自己的訴求,也根本沒法將自己憤怒準確完整的說出來,怒氣更加一層,又玩起了自閉。
十五在島上氣得想發瘋,數著數字等夙辭來找他,並自顧自給夙辭定下了期限,如果自己數到一百夙辭還沒找來,自己今後就絕對不會再同夙辭說一句話。
十五就這麼活活數到了一萬。
十五也是頭一次知道,也許不用再有什麼白靈來殺自己,自己就能把自己活活氣死。
在十五考慮是繼續數下去還是活活氣死算了的時候,夙辭終於回了島上。
“我錯了。”
夙辭認錯很痛快,眼中依然噙著笑,他臉色有點蒼白,但依然是好看的,聲音比往常更溫柔,有點無奈道,“你講講道理好不好,我之前就同你說過,我不是每次都能馬上回來,任務不完成,我會不舒服,會累,就沒法好好陪你說話了。”
十五氣的一句話也不想說,轉身就走,他有跟夙辭搞冷戰的經驗,這座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他上次就能完美的避開夙辭,不讓他找到自己。
但,前提是上次夙辭受了重傷。
這次夙辭隻是被咬穿了手臂,傷勢沒那麼重,搞定十五還是綽綽有餘,不等十五去島的另一邊自閉,夙辭已經從後麵摟住了十五,將十五牢牢的鎖在了自己懷裡。
十五那會兒還不如夙辭高,且身形瘦削,夙辭是能將十五環抱起來的。
十五怔了下,心中奇怪的情愫讓他腦子不清楚,臉上莫名發熱,不等他發火,夙辭帶著笑意在他耳畔道,“是不是又想跑?”
夙辭受傷的手臂宛若不知疼痛,將十五抱的牢牢的,“是不是覺得我受傷了,就鎖不住你了?”
十五呆了片刻,心中莫名湧起一股說不清楚的酸楚情緒。
他不知道那是難過還是什麼彆的,十五嘴唇抿成一條線,許久道,“我是狗嗎?用你像抱狗一樣的抱我?”
夙辭失笑,馬上放開了十五,“那你好好聽我說話?聽完再發火,好不好?”
夙辭後退幾步,保證道,“我不會碰你了,我的錯。”
十五心中的那股難過卻更重了。
他心裡有股難言的委屈,說不出口。
他說不清楚,也不想說,隻是頂著氣的發白的臉盯著夙辭,等著他的解釋。
“剛才那個惡靈……雖然畸化後有點醜,看不出它生前的樣子了,但你也能認出來吧?以前是一隻狗。”夙辭右手凝起一點靈力,輕觸自己左臂傷口,看著傷口緩緩愈合,疼的抽了一下氣,“死的時候……死的時候應該不算很大。”
“它原本是一家店門口拴著看門的,但家裡主人待它不好,有個孩子每天在上學路經過店鋪的時候,會把自己的早飯喂給它吃,跟它玩一會,後來那個孩子不知道為什麼,沒再出現過……”
從一條狗的記憶裡提取前世記憶,能了解的記憶十分有限,夙辭揣測道,“也許是搬家了,也許是轉學了,畢業了?不清楚……總之那個孩子消失了,那隻狗沒過多久就死了,它留戀那個孩子,不肯投胎,一直就守在那裡,時間長了記憶丟了個大半,怨氣卻越來越大,擾的生前主人不安寧,成了惡靈,所以需要我去處理一下。”
夙辭已無法如初見十五那會兒一樣輕易讓自己的傷口迅速複原了,在左手能自由活動以後他就沒再多費事兒,揉了揉手臂,“畢竟沒真的做下什麼惡事,我不願意真的讓它消失,就耽誤了點時間,讓你著急了,是我不好。”
夙辭看著十五的眼睛,想要讀懂十五的情緒,“我……說清楚了嗎?情況沒那麼糟糕,它不懂為什麼那個孩子消失了,它隻是條狗,所以我……”
十五半晌沒說話,突然打斷道,“所以你也心軟了?”
夙辭莞爾,“什麼叫‘也’?”
“喂它飯的人心軟了,你也心軟了。”十五冷冷道,“你看我,也像是看那條狗一樣,是吧?”
夙辭有時候是真的跟不上十五的思緒,不等他解釋,十五又沒頭沒腦的問道,“我是狗嗎?我是第幾條狗?”
夙辭無奈,“怎麼又到你了?你是覺得狗是罵人的話對嗎?你不是……算了,我永遠不會這麼說的,好不好?我永遠不會把你和彆的什麼放在一起比較的,這不一樣。”
十五嘴唇動了動,他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但是他的情緒和匱乏的詞彙還不足以鉚合到能表述清楚,十五沉默了許久,沒再說話,讓這個話題不明不白的結束了。
夙辭沒懂,但那次之後又認真對他道歉過,並在那之後在他麵前絕口不提“狗”這個字,怕他聽了又生氣。
自那又過了許多年,有次岑天河那個廢物連條狗化的惡靈都處理不了,遲錚去替他清理,那條惡靈比夙辭之前處理的還麻煩,連岑天河都放棄了,他既然求助遲錚了,自然也就沒指望彆的,畢竟白靈們處理惡靈隻有一種方式。
出乎岑天河意料的,遲錚並沒直接殺了惡靈,他竟試圖讓惡靈聽話,讓惡靈甘心自我淨化去投胎。
遲錚費了些功夫,不甚溫柔的掐著那條惡靈的脖子警告,“真讓我出手,你就什麼也撈不著了,你那個核桃大點兒的腦仁要是能明白,就老實點。”
獸化惡靈化成惡靈的理由總是千奇百怪的,它們生前腦子單純,死後思路也簡單,不容易能聽懂人話,惡靈嗚咽著想咬死遲錚,遲錚則直接掰斷了它的一枚犬齒,“你運氣有點差,我可沒興趣讓你咬一口,哦……”
“……你運氣也挺背啊。”
遲錚讀到了惡靈的記憶,“你也是個倒黴蛋,留下你一個,真可憐。”
岑天河之前並沒機會讀惡靈的記憶,聞言不忍道,“它是不是以為自己被丟了?其實它還沒來得及做惡!最大的過錯就總是騷擾附近的靈師,但也隻是傷了我一次,可能隻是腦子比較犟,要不然……”
“反正這口牙也沒用了,我再掰斷一顆牙你冷靜冷靜?”遲錚沒理會岑天河,自顧自跟惡靈說,“要不要試試?”
惡靈仍試圖咬死遲錚,掙紮了許久後才放鬆下來,駭人的吼聲中帶了點不清晰的犬吠,它似是最終明白過來眼前的靈師不是自己能抵抗的,低下頭來,沒再掙紮。
惡靈身上怨氣被遲錚身上的靈力淨化,一點一點,逐漸露出了他原本的樣子。
是條很漂亮的田園犬,死的時候大約是三四歲,正是還活潑又不十分活潑,但最依賴主人的年紀。
遲錚靈力強大,田園犬的毛發都逐漸顯露了出來,身上作為惡靈那些惡心的疤也在漸漸褪去,幾乎撐爆了眼眶的赤紅眼球漸漸縮小,一點點化為原本的大小,渾濁的眼球也恢複了清明,而後又過了許久,那雙眼睛緩緩的流出一行淚來,惡靈嗚咽的叫了一聲,將頭抵在地上,先是低聲嗚咽,而後不住大聲哀嚎起來,宛若積累了幾輩子的委屈一下子釋放了出來一般。
岑天河沒讀到惡靈的記憶,茫然無措,“它它它……它這是怎麼了?”
“沒事。”遲錚毫無悲憫的看著惡靈,淡淡道,“它主人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老太太日子過的也是一般,但自打將它撿回去以後,對它很好,老太太自己不一定吃的怎麼樣,但這畜生小時候可是天天吃肉喝湯的,過的挺滋潤。”
“老太太無兒無女,就養了這麼一條狗,後來老人身體不好,養不動它了,隻能把它送人。”
“老人知道這畜生戀主,送近了肯定沒用,還是要跑回去的,就把它送到了臨省的一個朋友家裡,還給了一筆錢,那家對它還不錯。”
“但這畜生還是忘不了舊主,費了不少力氣,跨了一個省跑了回來。”
“回到以前的家裡,住的人都已經變了。”
“它以為自己是被徹底拋棄了,想找主人也尋不到,怨氣越來越大,成了現在的樣子。”
遲錚垂眸看著惡靈:“現在知道了麼?你主人把你送走後沒一個月就死了,懂什麼叫死嗎?”
“我的天。”岑天河當日身為靈師時日尚短,看到這種事兒還是控製不住情緒,眼淚汪汪的,“彆……彆這樣……”
“彆什麼?你怎麼說,她都是死了。”遲錚看向惡靈,“怨氣消了嗎?她至少沒不要你。”
惡靈死死將頭抵在地上,哀嚎到嗓子嘶啞了,看來是聽懂了。
岑天河實在看不下去,“彆說了,送它……送它走吧,幸虧你來了,不是你,可能它這會兒已經煙消雲散了。”
惡靈已在這裡盤桓數年,怨氣難消,逐漸失了神智,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何死死留戀在這裡,現在借著遲錚的靈力知道了過往,記起了自己拚死也要留在這裡的原因,更添悲慟,嗚咽不止。
“行了!彆沒完沒了的了。”遲錚不耐煩了,“讓你做個明白鬼,還不樂意了?”
惡靈口中不住流血,卻還不住的啃咬腳下的土地,遲錚皺眉,俯下|身來,左手將手指點在惡靈額心,右手手掌按在了麵前的地麵上,一個模糊的畫麵同一時間出現在遲錚的腦中。
一個巴掌大的小狗躺在地上不住打滾耍賴,一個老婦人原本要走,被它纏的走不動,老婦人本來腿腳就不利索,又被小狗纏上,沒辦法,索性佝僂著身子將幼犬抱了起來。
當年被撿起的地方,竟就是這裡。
遲錚默然看著惡靈,“真麻煩。”
遲錚低頭掐在惡靈脖子上,一把將它提起,“閉嘴,我討厭你這動靜。”
遲錚討厭除夙辭以外所有會動的東西,平等的歧視所有生靈,這會兒拎著這惡靈的脖子讓他十分難受,隻想快點解脫。
岑天河擦乾淨眼淚,茫然的在後麵傻跟著,“怎麼……怎麼了?你不送它去投胎,還要做什麼?它這麼慘了,就彆……彆讓它煙消雲散了吧,你……”
“你也閉嘴!我真的腦子快炸了。”遲錚將十倍的靈力送到自己雙耳中,此刻他聽力比往日強了百倍有餘,稍微有點動靜就能將他震聾。
遲錚閉眼仔細聽著,終於在十分鐘後,找到了他想要的。
遲錚將手裡的惡靈提起來,同它對視,“我不管你聽不聽得懂,總之我隻說一遍。”
“你現在老實點去投胎,運氣好……下輩子沒準能是個人,當然,也可能還不如現在,你隻是個畜生,想化成人太難了,你最好彆抱希望。”
“還有個辦法。”遲錚看向遠處,“距離這五公裡外的一隻流浪貓肚子裡有一隻死胎,你想要的話,我可以把你送過去,不用去投胎,我直接給你超度了,你能直接托生成那隻貓。”
遲錚垂眸,“順帶一提……你原先那主人,死後還是投生在這個城市了,你要是去那隻貓肚子裡,沒準……還能再見到她,給你提供點資料,算算……”
“她今年應該九歲,你可以多留意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不過提醒你,我現在跟你說的話,你大概率也不會記得,所以你就算見到她了,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喜愛她。”
惡靈發呆了許久,遲錚並未催促,惡靈和遲錚對視著,岑天河在一邊呆呆的看著,有一瞬間,他不可置信的覺得這倆生靈眼神幾乎是一樣的。
遲錚的眼神,和這條狗一模一樣……岑天河被自己這大逆不道的想法嚇到了,隻慶幸遲錚這會兒沒留意到自己。
又過了很久很久,惡靈費力的將頭扭到遲錚剛才說的方向,悲切嗚咽了兩聲。
“放棄做人的可能,也要再見她是麼?”遲錚點頭,“行,成全你。”
遲錚找到了那隻流浪貓,將惡靈往貓肚子裡一送,原本因疼痛不適一直在打滾的流浪貓突然安靜了下來,不一會兒爬了起來,舔了舔自己腹部,一溜煙的跑了。
岑天河如釋重負,感念道,“沒準……沒準真的能遇到的,我見過這樣的人,莫名其妙的對一隻鳥特彆鐘情,那其實是他小時候喂過的一隻兔子,長大後看到那隻鳥覺得格外投緣,就……還是有希望的。”
岑天河看著遲錚又震驚又感激,“多、多虧你了,好了,運氣好的話沒準它還能遇到以前的主人,遲錚,你……我沒想到你居然……”
“少說肉麻的話惡心人。”遲錚簡直不耐煩到了極點,打斷岑天河,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跟你無關,跟它也沒關係。”
岑天河茫然,“那跟誰有關?你……”
岑天河生前雖然是遲錚的舅舅,但倆人根本就沒一起生活過,岑天河想了下了然,感念道,“你以前是不是養過狗?你是不是見鞍思馬,想起了以前養的……”
“我沒養。”遲錚皺眉,“我以前什麼都沒養過,我沒那個閒心。”
岑天河一向猜不透遲錚的脾氣,但對遲錚的前世他始終還是好奇的,“那怎麼對它這麼有耐心?白靈們從來不會做這種多餘的事,都是直接殺了完事兒的,我還以為你是睹物思情。”
“算是睹物思情,不過反了……”遲錚出神想著過往,自言自語,“……我是被養的那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