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秋的天說不清,半夜時分,窗外,停歇不久的雷鳴再次轟隆響起,一場暴雨又臨人間。
這一夜,費疑舟再次夢見殷酥酥。
夢境的背景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原,光線昏沉,像上世紀老電影的鏡頭,四處呈現單調乏味的黑白色。
費疑舟安靜地獨行,忽然聽見一聲甜甜的輕笑,縹緲而虛幻,像來自不存在於這個宇宙的抽象維度。
費疑舟疑惑地轉過身去。
那一瞬,野原的風吹醒了冷寂夜霧,周圍種種都變幻成模糊的光影,他眼中唯一清晰的,隻剩下那個憑空出現的少女。
其實,以殷酥酥如今的年紀,青春猶在,卻已不能稱作少女。但此刻出現在費疑舟夢中的她,比往日稚嫩青澀,也比往日妖媚誘.人。
仿佛以美色引誘水手的海妖,她裸露著雪色的肩,雪色的臂,雪色的修長雙腿,裹覆在腰腹位置的僅僅一件輕薄的紗,唇畔一絲淺笑,豔麗過四月的桃花。
殷酥酥走到他麵前,笑盈盈地說:“費先生,你想要我嗎?”
夢裡,費疑舟回答殷酥酥的話。他隻是沉靜無聲地注視著她,緩慢地抬起雙手,輕輕捏住她纖細的脖子,溫柔撫摩。
那麼脆弱的一截骨與肉,白得像雪,柔得像羽,仿佛他稍微用力,就能很輕易地折斷。
費疑舟當然舍不得折斷她。他彎腰貼近了她,在她耳畔啞聲問:“為什麼勾引我。”
少女純潔的眼蕩漾出靡靡媚色,天真無邪地回答:“因為,我要看花零落成泥,我要看仙,墮落成魔。”
費疑舟低柔輕問:“你不後悔?”
散發著甜香的、豔色的唇瓣,輕柔從他耳廓旁摩擦過去。少女巧笑倩兮,應他:“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你。”
說完這句話後,殷酥酥整個人便像一團玫瑰色的煙霧,倏然間從他指掌間消失。
費疑舟抬眸。
海妖般的姑娘不知何時已走進那片荊棘地。回過頭來看他,唇齒間發出風鈴般悅耳動聽的笑聲。
她朝他招了招手,執著地重複那個問句:“想要我嗎?”
短短一刹,她整個人開始變化。美麗的麵容與身體,連同整個夢中的世界夢中的空間,都變得扭曲。等一切重歸平靜時,她已經化為一束紅色玫瑰,成為了滿目黑白中唯一的彩色。
紅得那樣鮮豔,熱烈,靈動。
殷酥酥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引.誘意味,像是下定決心要將他引入深淵:“穿過這片荊棘地,你就能摘下我。”
費疑舟說:“你是誰?”
空靈的聲音愉悅輕笑,回答:“我是你心底深處不敢觸及的玫瑰。”
費疑舟不懂她的回答,但,在大腦做出清醒理智的判斷之前,他的肢體動作更快一步。他神色淡漠地邁開了雙腿,徑直踏進花叢。
霎時之間,荊棘地中根根鋒利的尖刺,劃傷了他的四肢,
劃傷了他的麵容。
鮮血流出來,因為傷口的數量太多,眨眼光景便已彙成一攤小河。
費疑舟沒有察覺到痛感,但還是頓步,不再往前。
變成玫瑰的女孩疑惑地問:“為什麼不再往前?”
費疑舟搖頭:“失血過多,人會死。”
夢裡的殷酥酥嬌嬈笑起來,帶幾分輕諷地說:“你喜歡自己和自己下棋,喜歡用自己的理智博弈自己的欲.望。可是現在,一切走進了死局,還裝什麼?”
費疑舟仍是搖頭,淡淡道:“你高估了自己對我的影響力。”
“是嗎?”
女妖大笑起來,隻須臾光景,混沌的空間劇烈變形,玫瑰花裡長出了利刃般尖銳致命的枝條,從四麵八方襲來,宛如一根根吐著信子的毒舌,將費疑舟纏繞,令費疑舟窒息。
費疑舟陷入了玫瑰尖刺織起的網。四肢腰腹,足踝手腕,臉部脖頸,全都被尖刺貫穿,皮開肉綻,血流如注。
“我的擁抱和親吻是這樣熱烈,你能掙脫嗎?你舍得掙脫嗎?”
血越流越多,費疑舟閉上了眼。
還是沒有痛感,沒有排斥,甚至沒有想逃的欲.望。一丁點,一毫厘都沒有。
相反,強烈的歡愉和滿足從綻開的傷口湧來,他沐浴著心底的聖光,陷入了更深的沉睡。
……
費疑舟從夢中醒來時,時間已是淩晨三點。
他習慣在絕對黑暗中入眠,因此臥室沒有留夜燈,一片漆黑。
身上的黑色睡袍是管家慎叔最新添置的,絲綢羊毛材質,由Scabal設計師全手工縫製,貼身穿著,十分的柔軟親膚,費疑舟睡眠狀況常年不佳,私人醫生建議過,這樣的睡袍,對助眠有一定輔助作用。
此刻,睡袍的背部已經被汗水浸濕,布料黏在身上,不怎麼舒服。
費疑舟起身下床,隨手將浴袍脫去,到浴室洗冷水澡。
巨大的鏡麵潔淨如新,緩緩漫開霧氣,模糊之中,映出一副堪稱優美的身形。寬闊的雙肩平展開,往下斂出窄瘦緊致的腹肌,膚色冷白,肌理分明,每塊骨骼都極具美感。
唯一的美中不足,在這副身體的左臂內側。
那裡橫亙著數條疤痕,積年累月,陳舊得泛白,像是被某種刀刃利器刻意劃傷。
洗完澡,費疑舟擦淨身上和臉上的水跡,在衣帽間裡取出新的睡袍,換上。
煙癮來了。
回到休閒區,費疑舟麵無表情地點了根煙。
舊時的王公貴族府邸,風水格局自然都是頂尖,費疑舟接手後,請了著名園林大師在原有基礎上進行了改造。透過主臥落地窗,映入眼簾的是月色下的亭台樓榭,煙波畫橋,白日裡戲水的天鵝也已睡下,三五隻蜷在一起,像雪白柔軟的雲。
君子慎獨,貫有節製。
待煙癮平息,費疑舟便將還剩大半的定製香煙摁熄在煙灰缸內,轉而端起桌上的透明水杯。
殷酥酥送的蜂蜜茶,這已經是他今晚的第三杯。
蜂蜜放了太久,入口冰涼。依然清香甜美。
但,過長的放置時間,讓少許未融透的蜂蜜沉了底,越喝越甜。
到最後,甜得有些發苦。
一整杯蜂蜜茶喝完,費疑舟喉嚨裡已完全是齁的。他將杯子放回原位,閉眼捏眉心,良久過後,拿起內線座機撥出一個號碼。
電話那頭有人24小時值班待命,很快便接通。
“先生。”值班人員恭敬地喚。
費疑舟眉眼間隱有乏色,眼也不睜,淡淡吩咐那頭:“請孫醫生來一趟。”
“是。”
*
托某個太子爺的福,殷酥酥這邊也是通宿未得好眠。
整整一夜,她夢境就沒斷過,一會兒夢見自己在爬山,一會兒夢見自己在深潛,最後的最後,是夢見自己變成一顆圓滾滾的溜溜球,被費疑舟拿捏住了命脈牽引繩。
他將她拋高到雲端,又將她投擲入穀底。
就這樣被迫做了一晚上體力運動,殷酥酥睡到了第一天中午,然後就直接頂著兩隻碩大熊貓眼去接受雜誌專訪。
化妝間內,梁靜一眼見到她,便興高采烈塞來一摞A4紙。
化妝師正在給殷酥酥畫下眼影,她眼睛熟練地往上翻,摸到手裡的厚厚一遝,沒法兒看,狐疑道:“什麼東西?”
“你不是要和那個誰那個啥嗎?”梁靜湊到她耳邊,壓低嗓子說:“條件我都列好了,都在這兒,到時候你就照著跟他提。”
殷酥酥額頭滑下一滴冷汗,結結實實無語了,隻敷衍地回:“再說吧。先忙工作。”
殷酥酥和梁靜這麼多年朋友,深知梁姐洗腦神功一流,嘴皮子功夫也一流,黑的都能說成白的。為了不被影響,這天工作結束,殷酥酥隨便找了個理由便腳底抹油遁走了。
回到家,洗個澡躺上床,認真嚴肅地思考起費疑舟提出的“假結婚”一事。
左思過來,右思過去,幾個鐘頭彈指間便悄然流逝。
就在她眉頭深鎖沉思無果的時候,手機屏忽然一閃,彈出一通來電。
是張秀清女士打的。
殷酥酥飛快整理了一下心情,接起電話:“喂媽,這麼晚還沒睡?”
“蛋蛋,媽媽打擾你休息了?”
張秀清女士說話的聲音低柔溫婉,充滿了一種樸實的親和力。在經曆一整晚的腦力勞動後,能接到媽媽的電話,和溫柔慈愛的媽媽聊聊天,殷酥酥求之不得。
她笑笑說:“才十一點多嘛,我都還沒上床,準備喝瓶牛奶呢。”
張秀清沉下嗓子:“你這夜貓子。媽跟你說了多少遍,睡覺之前不要吃東西,對胃不好。你又不聽話了。”
“這老媽你就不懂了吧,睡前喝牛奶是助眠的。”殷酥酥軟著嗓子撒嬌,“最近我特彆想你,想得都失眠了。”
女兒是媽媽的寶貝疙瘩,聽見這話,張秀清噗嗤
一聲,滿腔憐愛地柔聲:“想我還不回來看我。”
“你以為我不想回家,最近太忙了嘛。”殷酥酥嘀咕著,忽然眼睛一亮,喜滋滋道:“對了媽,我跟你說個好消息!”
?想看弱水千流的《酥酥》嗎?請記住[]的域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張秀清:“什麼好消息?”
在媽媽麵前,殷酥酥像個考試拿到滿分的小學生,那叫一個誌得意滿:“你知道薑成文嗎?一個特彆有名的大導演,他在籌拍一部電影,超S級大製作,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會去演女主角。等電影上映,你們就能在電影院看見我了!”
張秀清女士在小地方當了一輩子會計,不認識閨女口中的大導演,也不懂什麼S級大製作,但,聽出閨女語氣中的歡喜,她便發自內心地高興。
張秀清笑吟吟地誇獎:“嗯,真厲害。”
母女倆拉了會兒家常。
殷酥酥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牛奶,手機夾雜耳朵和肩膀中間,忽然皺了下眉,狐疑:“媽,你這麼晚給我打電話,就隻是想我了,打來聊聊天說說話?家裡沒發生什麼事吧?”
張秀清稍頓了下,仍是笑:“沒有,家裡好著呢,你什麼都彆操心。蜂蜜取到沒?”
“嗯嗯。”
“取了就好。就這樣,你喝完牛奶早點休息啊蛋蛋,媽也睡了。”
殷酥酥甜甜地說:“媽媽晚安。”
“晚安。”
千裡之外的蘭夏老家,掛斷電話後,張秀清麵上笑容緩慢褪去,一抹憂色浮上眉梢。隱依稀可見老年斑的手捏著手機,食指無意識摩挲著機身側麵的音量鍵,怔怔出神。
這時,殷父殷自強望著妻子歎了口氣,語調裡繾出一絲責備:“讓你跟女兒說一聲,你倒好,東拉西扯一大堆,正事是一句不提。”
張秀清:“你能說得出口,你怎麼不打電話?”
殷自強被噎住,乾咳一聲彆過了頭。
“算了,咱蛋蛋一個人在京城打拚,夠不容易了,還是彆給她添負擔。”張秀清把手機放回床頭櫃上,躺下來,邊蓋棉被邊問:“老五那兒還差多少?”
“我看看……”殷自強摸出老花鏡架在鼻梁上,打開跟自家五弟的微信對話框,眯了眼細細一瞧,回答:“四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