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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的午後,陽光繾綣,惠風和暢,展覽館外的車流行人就像淺海的魚,往來穿梭個不停。
黑色勞斯萊斯清影的內部卻寂若死灰,周圍的繁華、喧嚷,都被悉數隔絕,仿佛太平洋深處更深的海域。
殷酥酥抿了抿唇。
心臟在胸腔裡胡亂狂跳,急促到殷酥酥的呼吸幾乎都快凝滯。隻有她自己知道,說出那句話,乾出這個舉動,做下這個決定,究竟有多鄭重其事,究竟要消耗她多少勇氣。
儘管,這隻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
費疑舟神色如常,鏡片背後的眼定定注視著殷酥酥。她的手還覆在他的手背上,通過那親密相觸的小片皮膚,他能清晰感覺到,她細嫩的掌心沁出了汗,薄薄一層,將他原本乾燥的手背皮膚也染上濕意。
汗濕的掌心,緋紅的雙頰,細微顫抖的指尖,各處細節,均顯露出姑娘內心的慌亂緊張。
他想直視她的眸,想從她的眼中窺探到她更多情緒,想看到她更多,想感知到她更多。
可她微垂著頭,濃密眼睫也始終低掩,藏住了所有心事。
片刻,費疑舟細微地勾了勾唇,問道:“這是殷小姐慎重考慮之後給我的答複?”
實在太過緊張,殷酥酥隻能點頭,眼皮不敢上抬半寸,更不敢看他。
“你能同意我提出的結婚請求,我很高興。不過……”費疑舟稍頓了下。
聽到這個轉折詞,殷酥酥心頭一沉,唰的抬起腦袋望向他,難掩慌張:“你不想跟我協議結婚了?”
“不是。”費疑舟如願看見她晶瑩的明眸,眉眼不自覺便柔和幾分:“隻是你今天主動來見我,說同意跟我結婚,想必有你無法抗拒的原因。”
殷酥酥彎起唇,笑色明媚而虛偽:“費先生開出的條件這麼豐厚,本來就沒人能抗拒得了。”
費疑舟淡淡地說:“僅僅錢財名利,不至於讓你這麼著急。”
“……”殷酥酥聞言怔了怔,轉而失笑:“你知道嗎,我經紀人聽說你要跟我協議結婚的事以後,念叨了我好幾次,催我趕緊答應你,生怕你轉頭去找彆人。畢竟,這是一千年也遇不上一次的好事。”
費疑舟:“這隻是你經紀人的想法,不是你的。”
殷酥酥以好奇探究的眼神望他,笑容不減半分:“費先生才見過我幾次,怎麼聽你的語氣,似乎很了解我?”
“我要了解一個人並不難。”費疑舟筆直和她對視,深邃的眼底波瀾不興,“錢財名利,對你來說當然有吸引力,但還不足以成為你倉促找上我的理由。如果你這麼輕易就會對這些東西妥協,如今的你不該隻有如此成就。”
聽完費疑舟的話,殷酥酥眸光一閃。
這個男人的眼光太毒了,她不得不發自內心地敬佩。寥寥數麵,他已經把她整個人摸透六七分,他能猜到她每個行為背後的動機,他看穿了她的很多想法。
這個
發現令殷酥酥本能地感到一絲恐懼。
短短幾秒鐘之間,腦海中有數個念頭同時升空。她忽然猶豫起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這樣一個位高權重又心思縝密的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洞察人心,她將軟肋拱手獻上,會不會為將來埋下禍根?
就在殷酥酥遲疑的同時,費疑舟已敏銳捕捉到她眉宇神態的細微變化。
“你找上我,想必是遇上了憑你自身力量難以解決的麻煩。”
他說話永遠保持著同一語速,勻緩輕曼,那種骨子裡帶出來的從容與貴氣,是再出色的演員也模擬不來的:“更何況,同意結婚的話殷小姐已經字正腔圓說出口,我也鄭重其事地當了真,誰都不能再反悔。有勢不仗,你豈不是太虧?”
話音落地,殷酥酥沉默須臾,忽然很輕地笑出聲,笑裡帶著一絲絲自嘲和無奈的味道:“以前沒有發現,原來費先生口才這麼好,三言兩語就能拿捏人心。”
費疑舟從容地笑:“依然當你誇我了,謝謝。”
姑娘掌心的溫度越來越高,緊貼著他的手背,便令他也生出幾分莫名的熱和燥。
下一秒,他以右手摘下金絲眼鏡,微合眸,指腹輕捏眉心,溫文有禮:“說吧。你遇到了怎樣的麻煩,要我為你做什麼。”
開弓沒有回頭箭,殷酥酥彆無他法,齒尖扣住下唇輕咬數秒,仍是將心一橫,沉聲說:“是我家裡的事,想請你幫個忙。”
聽見這話,費疑舟略微蹙了下眉,重新掀開眼簾看她:“願聞其詳。”
殷酥酥靜了靜,麵上笑容稍微淡了些,平和道:“我記得你以前問過我,我的家鄉在哪裡,當時我沒有正麵回答。從我出道以來,公司給我的人設就是古典小白花,所以很多粉絲、包括一些圈裡的朋友,都以為我老家是某座江南水鄉。現在我告訴你吧,我的家鄉在大西北,我是土生土長的蘭夏人。”
費疑舟不語。
“費先生。”殷酥酥抬眸望向費疑舟,眼眸亮得灼人,“蘭夏這個地方,你應該沒有去過吧?”
費疑舟仍舊沒有答話,隻是做一名安靜合格的聆聽者。
這是第一次,他從她口中聽她提起她的家鄉。
“不,你不止是沒去過,應該聽都沒聽說過。”殷酥酥眼睫重新低垂下去,語氣平淡:“大西北的一座小城市,常年風沙漫天,經濟也很不發達。”
“這樣一個小城,其實很難留住人才。大部分讀過書有文化的蘭夏人,都離開蘭夏去了其它大城市,京城,滬上,雲城,廣市……個個都是蘭夏人才的好歸宿。所有人都覺得,蘭夏是個窮鄉僻壤,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資源,沒有任何能發展致富的可能。”說到這裡,殷酥酥突的頓了下,歎氣:“可我爸爸就不這麼認為。”
“我爸爸是九十年代的大學生,有頭腦,有理想。畢業以後他本來可以到京城工作,可是他放棄了,選擇了留在蘭夏。”殷酥酥說,“當時街坊親戚都覺得他瘋了,想不通,一個前途大好的大學生,為什麼要留在蘭夏這種窮地方。”
“我小時候也挺不理解我爸的。可是我媽告訴我,爸爸有他的誌向。其它人嫌家鄉不好,於是逃離,我爸爸也覺得家鄉不好,於是他紮根基層,一步一步地建設。二十幾年下來,他也確實在他的崗位上乾了不少實事。”提起父親,殷酥酥的眼神中閃爍著崇敬的光,“他是我和我媽的驕傲。”
說到這裡,她忽而察覺到什麼,麵上浮起一絲窘態,帶著歉意道:“不好意思,話匣子一打開就有些收不住,說得多了點,希望你不嫌我聒噪。”
費疑舟眉眼間的神態很平和,微微笑了笑:“很少有人這樣跟我聊天,我太安靜,你偶爾聒噪一點也沒什麼不好。”
殷酥酥聞聲,掌心的熱意越來越多地湧上雙頰。她窘迫,下意識想收攏十指,剛有動作,方才驚覺自己還抓著他的手背。
轟一下,本就發燙的臉紅成了天邊的火燒雲,她慌忙將手縮回來,支吾兩秒,想說什麼來解釋,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好硬擠出“抱歉”兩個字。
手背上的觸感眨眼消失,費疑舟低眸,另一隻手的食指指腹,不動聲色撫過被她觸碰過的皮膚。
春消雨逝,隻留下一絲餘溫,和若有似無而又意猶未儘的遺憾。
殷酥酥看見他輕撫手背的動作,愈發窘促,清了清嗓子問:“我忘記把手給拿開,你怎麼不把手抽走?”
費疑舟瞳孔裡映出一個她:“我在感受你,習慣你。也希望你能儘快習慣我。”
殷酥酥麵露詫異:“什麼意思?”
“我們即將成為夫妻,少不了會有產生各種肢體接觸。”他說,“為了在人前瞞天過海,你和我牽手擁抱接吻,都是無法避免的。”
他語氣平緩溫文爾雅,但直白的話語卻令殷酥酥耳根起火。
“嗯,這一點你不用擔心,我會把這當成一份工作,儘善儘美地去完成。”她嘴裡這麼應著,心裡卻有小鹿在扭腰大跳霹靂舞。兩隻手下意識絞了下裙擺,暗自緩了個呼吸,將話題拉回正軌,“我也很久沒有跟人聊過天了,所以剛才話多了點。”
費疑舟:“所以遇到麻煩的其實是你父親?”
殷酥酥麵上浮起一絲難色,遲疑地緩慢點點頭。
費疑舟:“具體是什麼事?”
殷酥酥低歎一聲,道:“我爸有個五弟,我喊五叔,是個不爭氣的賭徒,年輕時候就一直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前段時間他為了籌賭資,找高利貸公司借了一大筆錢,現在還不上,那些人就說要到我爸的工作單位去拉橫幅鬨事,逼著我爸幫我五叔還錢。”
費疑舟臉色冷峻幾分,繼而應她:“好。我知道了。”
“那個,你千萬彆誤會!”殷酥酥怕他理解有誤,忙顛顛道:“我找你,絕對不是想請你幫我五叔還賭債!”
費疑舟看她一眼:“你真當我人傻錢多冤大頭?”
殷酥酥:“……”
翻來覆去提這個。堂堂一個金尊玉貴的太子爺,怎麼這麼小心眼兒呢?
費疑
舟:“高利貸公司的事我會處理。我向你保證,不會再有人去騷擾你的父母。”
費大公子一貫說到做到,一言九鼎,這話無異於給殷酥酥吃了顆定心丸。她懸在心口的大石頭驟然落地,眉宇間總算爬上喜色,誠懇地連聲說:“那我先謝謝你了費先生,感激不儘。”
費疑舟盯著她晶亮含笑的明眸,微挑了下眉:“你準備怎麼表達你的感激?”
殷酥酥愣住,旋即道:“本來是打算請你看展覽的。可是今天展覽館人真的太多,我們實在不方便一起出現。”
費疑舟視線掃過車窗外。
不遠處,一幅巨大的行架矗立在展覽館外的空地上。行架正麵是幅抽象派油畫作品,以明黃和深藍兩種色彩為主,畫麵左側是舉辦這次畫展的畫家的背影照片,最底下映著畫家個人簡介——顧城,當代抽象派青年畫家代表人物之一。
費疑舟問殷酥酥:“你喜歡這個畫家的作品?”
“之前念大學的時候看過他的畫展,也談不上多喜歡。”殷酥酥誠實地坦言,“我是個外行,不懂畫,看畫展純粹就是看個稀奇和熱鬨。”
費疑舟目光收回來,平靜無波地看向她,說:“你不知道怎麼謝我,我倒是有個想法。”
殷酥酥:“你說。”
費疑舟:“明晚你有空麼?”
“應該是有的。”
“好。”費疑舟說,“明天晚上八點鐘,我會派人到樟樹巷接你。”
殷酥酥起初是迷茫的,條件反射地問:“接我去哪裡,去做什麼?”
費疑舟聽出她情緒中的慌亂,慢條斯理地問:“這麼緊張,又擔心我對你不軌?”
殷酥酥卡住,搖搖頭予以否認:“不是。我相信費先生你的為人,你不是那種人。”
費疑舟聞言,並不肯定也不否定,隻是模棱兩可勾起一個散漫的笑,意味深長道:“明晚八點,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殷酥酥下午四點上的車,等她從車上下來,已經是一個鐘頭之後。
清影擁有絕對的隱私空間,四麵玻璃不僅防彈,還是單向透視材質,從外往裡看,一片漆黑,輕而易舉便為車主擋去了所有好奇窺視的目光。
殷酥酥再次全副武裝,低下臉抓緊了手袋,腳下步伐飛快,很快便消失於人群深處。
費疑舟坐在車裡,見她這副做賊似的儀態狀貌,眼底有笑意微不可察地漫開。
須臾,他收回視線打了個電話。
不到半分鐘,候在數米外的陳誌生便返回清影,坐進了駕駛席。
陳誌生發動了汽車引擎,眼簾抬高。透過中央後視鏡,他看見費疑舟從西服裡兜摸出了一盒香煙,用金屬點煙器點燃,嫋嫋白色煙霧背後,麵容模糊。
“先生,去公司麼?”陳誌生問。
費疑舟指尖夾煙,後腦勺抵著座椅枕墊,臉色冷冷淡淡,沒有立刻回話。
今天出門忘記帶抑製煙癮的糖,從見
到殷酥酥的第一瞬,他煙癮就犯了。
那種深入骨髓的欲和癢,分分秒秒折磨著費疑舟的神經。
現在抽了煙,尼古丁暫時將心底的躁動麻痹,卻還是處處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