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搖頭,淡淡地笑道:“人都是有僥幸的心理,總想著事情不會那麼壞,但萬一呢?總該為自己留條後路,有備無患,我是這個家的一份子,自然要為以後做打算。”
她不應該效仿方硯棠的思維去行事,站起來,撐起那片天,才是她應該做的。
既然回不去了,她就代方硯棠履行責任,替所有人打算。
“可是那種地方會很苦,你可以嗎?”男人又問。
林薇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笑容裡卻帶著些不容置疑的堅定:“人的潛力是無限的,說不行是因為現實沒有把人逼到那個地步,依山傍水,靠山吃山的生活,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好的,我不是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子。”
但是他們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
如果離得太遠,她怕自己沒辦法護住他們,他們都太善良,太容易被人欺負。
男人笑道:“好,我幫你留意。”
林薇滿意地走了。
錢江收回目光,看向方廉新:“老方……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她都能想到這一步,邏輯清晰,有理有據,你的女兒沒有你想的那麼嬌弱。”
方廉新搖頭:“她在害怕,以前她從不會想這些,也說不出這種話,老肖的事情是真的嚇到她了。”
女兒最近的反常,他和妻子都看在眼裡,不單開始罵人,還會打人了,總說要保護他們,不讓他們被欺負。
這突然間的長大,並不會讓他們感到欣喜。
錢江歎了口氣:“也好,讓孩子們出去吧,在外麵或許會闖出一個未來。”
方廉新聞言笑了,他給錢江續上茶:“我的孩子我知道,資質是一個比一個差,腦子不活泛,人情世故也不通,沒有一個能拿事的,我們為了他們上大學,這幾年白了不少頭發,不求富貴,隻求平安。”
錢江留下來吃飯,這頓飯賓主儘歡,林薇好奇心重,問了很多問題,方廉新和林涵芝也都沒有阻止她。
錢江來的時候是一個人,走的時候,帶上了方墨柏和林薇。
天黑了,沉寂的夜色下,方墨柏抱著“沉睡”的妹妹,茫然地看向父母:“你們呢,你們不和我們一起嗎?”
“我們晚一些再去,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方廉新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地笑,“你妹妹醒來一定會哭,好好安慰她,以後你就是大人了,不要再像以前一樣魯莽行事,一定要給妹妹做個榜樣。”
“好了,彆囉嗦了,趕緊走吧,彆耽誤你錢叔叔。”林涵芝催促,泛紅的眼眶被夜色遮掩。
方墨柏愣然地轉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沒有任何實感。
他有點不相信,真的要離開嗎?
真的要離開了……
可似乎這並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和興奮。
打開車門,車裡還有人,宋曄坐在後排,不知道是等了多久。
……
1965年3月3日,林薇在去往港城的貨船上醒來。
頭很暈,身下時不時傳來的晃動,提醒著她這是在船上。
林薇睜開眼,發現身邊隻有宋曄一人,漂亮的少年坐在一個破舊的箱子上,溫潤明澤的目光正注視著她。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有些逼仄的空間,三四平米左右,還堆著一些箱子,身下的墊子有些潮濕,空氣裡也滿是腥濕的氣味,上麵開了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窗,光線折射下來,卷著飛舞的煙塵,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囚牢。
“這是貨船,環境不太好,再忍耐一會兒,馬上就到港島了。”宋曄出聲道。
林薇閉了閉眼,而後睜眼看向他,聲音乾澀地開口:“他們呢?”
宋曄神色頓了一下,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她。
林薇有想過最壞的結果,即使一家人都留下來,她也可以接受,也做好了準備。
最好的,最壞的,為防止李川這種人出現,各種情況的預演,她都有考慮進去。
而她唯獨不能接受的,便是重複方硯棠的人生。
「棠棠,接下來的人生旅程我們沒辦法再陪伴你了。
十七歲的大姑娘了,也該出去獨立闖蕩一番。
以後到了香江聽哥哥的話,如果拿不定主意,就找宋曄幫忙。
到了那邊,千萬不要放棄學業,這是我們對你唯一的要求,聽你孫伯伯的話,無論是讀港大還是選擇留學,你都要在高等學府完成學業。
再有,你要記得改名。
原本你就是要和母親姓的,隻是你爺爺當時鬨得厲害,沒能實現,我對此一直感到歉疚。
以後你就叫林薇,你哥哥叫林墨,這是你外祖母為你們取的名字。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她希望你能做一個極小的人,時刻審視自己,永遠心懷敬畏,知道自己的渺小,卻也因此看到浩瀚的世界,在有限的人生中,努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的困惑和迷茫,我們並非固執,如果要離開,我們當初就不會選擇回國。
當年,我們大概也是在你這個年紀走出去的,那時的我們年輕,滿腔的豪情壯誌,我們堅信,過去總總,皆為序章,國家的未來應該由我們來書寫。
而今我們不再年輕,但依舊會踐行承諾,因堅信而繼續堅持。
但我們同時也清楚,不能這麼自私,不能因為你們是我們的孩子,就要遭遇這種不公的待遇,你們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力。
你哥哥出生在抗戰勝利前,你出生在建國之前,你們就像是黑暗中的微光,帶給我們希望,現在我們將這份希望放出去,讓她自由成長。
孩子,未來的路注定不會平順,路要怎麼走,都在你的每一個念頭之間。
不要難過,分開隻是暫時的,我相信有一天你們終將會歸來。
我一直堅信,驅光是人類的本能,總有一天,當烏雲散去,她會彙集所有的光與愛,召喚你們的歸來。」
林薇抓著信完信,手指白的幾乎透光,用力的指尖,生生碾出一絲血色。
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頭重新看向宋曄,強自扯出一個笑容,問:“方墨柏呢?”
他——
宋曄看著她,麵前的少女微笑著,卻睜大了眼睛,拚命撐著泛紅的眼圈,不讓淚水掉下來。
他說:“我們來碼頭的路上,他突然要下車,他說他會照顧好老師和師母,讓你放心。”
當時的方墨柏上了車後,一句話都不說,車子開到一半,他突然抓住宋曄,蠻不講理地讓他發誓,保證會照顧好他的妹妹。
無論彆人怎麼勸,他都不聽,隻是死死地抓著宋曄,讓他保證。
得到想要的答案後,他便跳車了,拚命地奔向來時的路。
林薇笑了,一股酸楚蔓卻延到鼻腔,“果然是他,有責任,有擔當……”她微仰起頭,緩了緩呼吸,喃喃地笑了兩聲,“如山一般可靠的男人。”
她將信收到自己的行李包裡,打開發現裡麵多了很多東西,最上麵的是一件白色的毛衣,明明上一次看見的時候,連袖子都沒有的,她可以想象,這些天林涵芝在燈下熬夜鉤針甩線的情景。
她咬了咬唇,用力壓下酸楚的情緒,隨口問道:“你就這麼走,家裡人怎麼辦?”
宋曄看得出,林薇並不是真的關心這個問題,她在沒話找話說,試圖衝淡自己的悲傷情緒。
“我走了,她更自在。”
林薇笑著抹去眼角的淚:“這麼慘的嗎?你以後是不是也要改名,準備叫什麼?”
宋曄靜了兩秒,說:“不用改,我現在的名字是已經改過的,家人和同學都不會叫我宋曄。”
“那叫你什麼?”
宋曄遲疑了一下,說:“宋……大強”
林薇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大強!”她完全不給麵子的大笑,捂著肚子,“大強,這名字真是太好笑了。”她笑得放肆而狼狽,表情誇張,氣質全無。
宋曄看著笑到流淚的少女,繼續解釋道:“是老師給我改的名字,他不讓我告訴你,說你一定會拿名字笑話我。”
林薇仍舊大笑不止:“哈哈——大強,我以前怎麼不知道呢?我真是太笨了,哈哈——我也改名字了,我以前也不叫林薇,我叫方硯棠,我叫棠棠——”
她笑著,臉上的淚水卻肆虐的蔓延,她捂著臉將自己埋進腿上的毛衣:“我是棠棠,我就是棠棠,嗚嗚——” 她終於無法控製地哭出聲,一聲聲的抽泣在狹小的空間內。
原來是這樣啊——
她以前怎麼就沒有懷疑過呢?
為什麼會忘了,她怎麼能連自己的家人都忘記?
她是怎麼做人家女兒的?
她就是那個軟弱沒有擔當,拋棄父母的方硯棠。
她忘記了,三十二歲之前所有的一切,直到現在,她仍舊逃避,不願意記起那些讓她無法承受的過往。
她不願意承認,那個軟弱的,無法保護家人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