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他們坐了上Z國的幾輛軍卡,將徐啟峰安排在中間最大、底胎最沉穩的軍卡中,速度不急不快地往邊境撤退。
半個月後他們到達磐市軍區醫院,將徐啟峰轉進四樓的特護病房裡,在征求到蘇曼的意見後,將徐啟峰受傷昏迷不醒的消息告訴了遠在雙安村的徐父徐母。
鄭巧珍在接到公社電話通知的消息時,幾乎站不住腳,身子踉蹌了好一會兒,暈了過去。
徐父一眾人等趕緊扶住她,一陣呼喊掐人中,總算把她弄醒。
她不顧自己的儀態哭得撕心裂肺,本來乾勁滿滿地人,忽然像是被抽了魂,老了十歲,看得徐家人也跟著落淚,紛紛收拾行李,一家人轉車坐車,來到磐市軍區醫院來看徐啟峰。
蘇曼要照顧徐啟峰走不開,是小李開著吉普車來接他們。
當他們來到病房,看到以前明豔動人,光鮮亮麗的蘇曼變得身形乾瘦,麵色憔悴,一張臉瘦得下巴都成一個尖,頭發隻是隨意披灑著,看起來像是隨時都能被風吹走一樣的紙片,鄭巧珍憋不住,抱著蘇曼哭:“我可憐的老三媳婦,你受苦了。”
蘇曼看著同樣神情憔悴的鄭巧珍,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婆婆,隻說一句我沒事,讓她和徐家人去看徐啟峰。
為了保證昏迷中的徐啟峰活下去,徐啟峰的臉上戴著氧氣罩,手上打著點滴營養液,身上雖然沒有打繃帶了,但是手腳脖子都打了石膏,身上全是傷痕,沒一塊好肉。
正所謂傷在兒身,痛在娘心,鄭巧珍看到自己好好的兒子變成這樣,一顆心疼得像是被人狠狠拽住揉捏成碎片,眼淚不受控製往下流,握著徐啟峰的手,一直哭喊:“老三,老三啊,媽來看你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媽啊。”
徐家人也哭成一團,圍著徐啟峰的病床喊他,然而他沒有一點反應。
徐家人在病房裡呆了近五天,徐家還有很多活要做,孩子還托養在親戚家,他們不能在這裡多停留,大房一房夫妻四人、還有徐秋霞都得回去。
本來徐父徐母想留下來照顧徐啟峰,但徐父看蘇曼把徐啟峰照顧得無微不至,蘇曼也表示她早從鋼廠離職,自己一個人照顧徐啟峰完全能應付,徐父怕鄭巧珍留在這裡看見昏迷不醒的兒子徒增傷心,讓她的身體熬不住,硬拽著鄭巧珍回老家。
徐父臨行前,特意趁無人之時,小聲的跟蘇曼講起蘇父蘇母,以及他偷偷去到牛家山看過蘇沐夫妻的情況。
蘇父蘇母雖然被判為修正派,但因為有徐啟峰的關係,還有徐父他們的關照,他們沒有像其他下放的人員一樣動不動就掛牌子挨批D,也沒有住進牛棚裡,隻是住在牛棚旁邊一個新搭的窩棚,除去下地勞作辛苦點,沒有人敢跟他們接觸外,其他倒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相比之下,蘇沐夫妻倆就比他們慘很多,他們一家子都住在牛棚,時不時就要挨批D,下地勞作要比一般的社員要辛苦很多,不過有徐啟峰幫助過的那對姓牛的夫妻暗中照顧,牛家村的人倒是不敢怎麼欺負他們一家子。
至少,不像其他下放的人,被各種打壓欺辱,很多不堪受辱自儘死亡。
蘇曼聽完蘇家人的狀況,不住向蘇父道謝。
她作為蘇家人,如果不是因為嫁給徐啟峰,成為軍官家屬,她也會被打成修正派之後,下放去鄉下改造。
因為這敏感的身份,她從去年開始,一直在軍區低調行事,避免人們抓著她的錯,影響徐啟峰,也不敢去看蘇家人,隻給他們寫信聯絡。
這兩年的信封審查,比之前更加嚴格,蘇曼給他們寫信都是斟字酌句,生怕被審核信件的人審核不通過,還會把他們舉報進行審查,每一封信都寫得小心翼翼。
蘇家人給她回信,也同樣如此。
他們都在信中說過的不錯,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報喜不報憂?
蘇曼隻能每次寫信的時候給他們郵寄一些錢票,讓他們的日子好過一些。
如今從公公的嘴裡聽到他們沒受欺負,日子過得比原著淒慘的結局好,蘇曼鬆了口氣,塞了一些錢票到公公手裡,一半是孝敬他們,另一半,請他轉交給她的父母大哥。
下放改造的人都是被安排在地方上,跟社員村民一樣統一乾活,統一分配糧食,但改造的人到手的糧食很少,通常不夠一年吃喝,還要經常防著村裡人欺負搶奪糧食,身上沒有錢和糧票傍身,餓死的人大有人在。
蘇曼給蘇家的錢,是之前存在銀行裡的一千多嫁妝錢裡出的,其他兩千多塊錢,她一分錢都沒動,那是徐啟峰給她的錢。
如果徐啟峰一直醒不過來,這筆錢就是支撐她照顧他後半輩子的日常開銷錢。
送走徐家人,蘇曼開始日複一日的照顧徐啟峰。
她向護士學習各種護理知識,給徐啟峰換藥,打針,每天都拎著熱水壺去醫院的水房裡打熱水,倒進醫院的搪瓷盆裡,用乾淨的毛巾浸濕稍微放涼,輕輕翻動他的身體,給他擦拭全身,讓他漸漸愈合的身體保持乾淨清爽,避免生褥瘡。
她還把家裡的花瓶拿到病房,放在徐啟峰的床頭櫃旁,每隔兩三天就換上時令的新鮮花朵,試圖用花香讓徐啟峰醒來。
1967年的深秋,鮮花並不好買,大、動、亂的前三年,什麼事都管得特彆嚴,街上全是戴著紅袖章的紅wei兵,私人投機倒耙這種事情沒人敢在白天乾。
以前正規的花店被視為資本作派,是窮講究,買花的人都有嚴重的思想問題,工人階級飯都吃不上,還有什麼閒錢去買花?各家花店早早就關門,就怕被那些紅小兵抓住,批判成資本家,沒有一個好下場。
蘇曼以前常去市中心買鮮花的老太太也不敢賣花,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出現過,蘇曼實在沒地方買鮮花,花了好長的時間尋到煤礦廠去,打聽到老太太家的下落,親自上門請她幫自己去山野外摘鮮花,價錢貴上一倍,老太太看到她人好,不像是會舉報她的人,這才答應,每天早上都偷偷摸摸地送到軍區來。
軍區的醫生護士看到徐啟峰床頭櫃上花瓶裡放著五顏六色的花朵,沒有一個人想著舉報蘇曼,他們都知道她此舉是為了喚醒她的英雄丈夫,很多小護士為她跟她丈夫的感情為之動容。
徐團長都變成那樣了,很有可能會癱在床上一輩子,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乾部大小姐,對他不離不棄,一直在身邊照顧他,這得有多深厚的感情,才不肯放棄他啊。
所以有時候花瓶裡的話枯萎了,蘇曼忘記換新的,她們還會悄悄的提醒她。
蘇曼在護理完徐啟峰後,也沒像前幾個月那樣頹廢,精神不振,她最近找了很多這個年代能看的書籍,比如《戰鬥的青春》《火種》《平原槍聲》等等,每天飯點午後,還有睡覺之前,都會飽含感情地讀給他聽。
有時她還會唱一些歌曲和音樂劇段落,如《沙家浜》《紅燈記》,企圖喚醒他心目中的鬥誌。
可徐啟峰依舊安安靜靜的躺著,因為一直躺著,他的臉已經瘦得不成樣,頭發指甲都很長,蘇曼不得不小心將他腦袋墊空在床側,拿著剪刀,將他的頭發剪成最短的寸頭,還拿著剃胡刀,抹上剃胡膏,給他刮胡子,完事後又拿指甲刀給他手腳仔仔細細地剪平,給他穿上厚厚的襪子,因為天氣變冷了。
蘇曼每天的日子除了護理他,做以上事情,還會每天跟他講講天氣變化。
她從夏季醫院外嘈雜的蟬鳴,講到秋季枯黃落地的樹葉,再到冬季又下了雪,雪還很厚,外麵很多家長帶著小孩在雪地裡打雪仗、堆雪人,看得她心癢癢,卻沒人陪她玩。
蘇曼想著想著,眼淚不自覺滑落眼眶,一滴滴落在徐啟峰的手背上,哭得十分委屈:“徐啟峰,下雪了,快過年了,你什麼時候才能醒,陪我看雪,堆雪人呢?”
過年的那天,趙政委夫妻、齊衡夫妻都來請她,讓她去他們家吃頓年夜飯,她說什麼也不肯去。
王翠花看她瘦得不成樣,哪有以前那皮膚白皙,身形纖瘦又豐滿的樣子,眼眶紅紅的說:“大妹砸,人是鐵,飯是鋼,你都守著徐團長半年時間了,每天就吃點食堂裡沒啥油水的飯菜,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你已經瘦得皮包骨。”
何虹淑也勸:“小蘇,小徐什麼時候清醒是個未知數,你一個人照顧他時常休息不好,吃喝也沒個準頭,這樣下去,小徐沒醒,你先跨了。今天過年,你把小徐交給護士們看,你跟我們回去吃頓年夜飯,吃完你再回來守著他,你看好不好?”
趙政委跟齊衡也挨個勸,都不想看見她死氣沉沉的樣子,想讓她去軍屬區吃頓飯,讓孩子們在她麵前鬨一鬨,讓她感受一下生活的煙火氣,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每天都很如行屍走肉一般,看著就讓人難受。
蘇曼想著自己的確很久很久回過家屬區了,不知道家裡現在是什麼樣,今晚在醫院值班的護士都是熟人,想了想,也就沒推脫,坐上趙政委開得車,跟他們回到軍屬區。
因為蘇曼的到來,趙、齊兩家人決定合並飯菜,到趙政委的家裡,大家一起過個年。
蘇曼半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看到桌上擺得豐富菜肴,內心毫無波瀾。
大柱幾個孩子親昵在她身邊,一直跟她說話逗趣,想讓她開心些,她感受到久違的溫暖,很給麵子的吃了一些菜肴,跟孩子們放了一會兒炮,眼見時候不早了,讓趙政委開車送她回軍區醫院。
當她上樓,手裡拎著王翠花特意給她打包在飯盒裡,裝得各種菜肴和餃子,讓她把這些食物一一放在徐啟峰鼻子麵前,看看食物香味能不能喚醒徐啟峰時,蘇曼進到病房,就看到一個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