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錦眼眸空茫一瞬,浮現起濃重的痛色。
陸雪朝知道自己猜對了。
謝重錦當真是這麼想的。當真連先皇先後的死,都歸咎在自己身上。
……
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當皇帝必須要手染鮮血,那把黃金龍椅下堆滿白骨屍骸,父子相殺,手足相殘,親情不值一提。
謝重錦卻從未體驗過這種殘忍。
先帝獨寵皇後,膝下隻有他一個兒子,謝重錦從來沒有經曆過殘酷的奪嫡。他的家溫馨美好得完全不像其他勾心鬥角的皇室,倒似其樂融融的尋常百姓。
先帝與陸丞相是至交好友,陸雪朝幼時就見過先帝,印象中是個慈愛的長輩,也是位仁德的君主。
也隻有在充滿幸福與愛的環境下長大,才能養出謝重錦那樣桀驁輕狂、明媚張揚的少年心性。
出身顯貴,天資聰穎,謝重錦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他為太子時,也辦過幾件差事做曆練。謝重錦能力出眾,又有陸雪朝從旁相助,都完成得很漂亮。一路順風順水,遭遇最大的不幸,就是十七歲這年父皇突染惡疾,藥石無醫,不出三月就駕崩,父後傷心過度,也跟著去了。
他在十八歲生辰這日徹底失去了雙親。
這在遊戲裡,不過是開頭輕飄飄的一句“先帝駕崩,太子謝重錦繼位”。
而他那殉情而死的父後,在遊戲中連姓名都沒有,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存在。
對謝重錦而言,卻是世間莫大的痛苦。
先帝病重時,謝重錦與陸雪朝在病床前侍疾,先帝拉著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欣慰道:“長黎今後有你們,朕死也瞑目。清疏,你要好好輔佐懷允,讓他做一代明君。懷允,你也得好好對待清疏,要敢欺負他,朕第一個不饒你。”
隨後閉眼,含笑九泉。
陸雪朝探了探氣息,便紅著眼眶在床前叩拜下去:“兒臣遵命。”
謝重錦反倒一動不動,隻愣愣站著,看著病榻上安詳睡去的父親。
帝後仙去是國喪。喪鐘一連敲了三日,宮中人人都在抹淚啼哭,仿佛不做出一副悲傷表情,就是大不敬。
靈堂上,少年身披孝服,沉默地跪在棺前,耳邊縈繞著宮人大臣慘烈的哭嚎。他抿著唇,沒有哭一聲,隻覺得不絕於耳的哭聲很聒噪。
陸雪朝也沒有哭,隻是安靜地陪謝重錦跪在棺前。一直陪到深夜,宮人散了,前來吊唁的大臣也散了,靈堂內隻剩下他們二人,謝重錦仍跪著不肯起身。
“你回宮休息罷。”謝重錦這時候還記得陸雪朝身子骨弱,不能像他跪這樣久,開口時聲音已啞得不成樣子,“我再多陪陪父皇父後。”
陸雪朝沒有起身:“我也多陪陪父皇父後。”
頓了頓,他又輕聲道:“也陪陪你。”
謝重錦眼眶瞬間就紅了,肩膀顫抖著,竭力忍了許久,還是掉了淚。
他哭得凶,白日裡在人前壓抑的情緒,深夜中都一並宣泄了出來。
謝重錦轉身抱緊陸雪朝,語氣又無措又委屈,哽咽道:“清疏,我沒有父親了。”
謝重錦在陸雪朝麵前總是帶著笑,像明媚的驕陽與清冷的月亮碰撞。太陽總在溫暖月亮,贈予月亮一身月光。
那是陸雪朝第一次見謝重錦哭,看到太陽也會被黑夜陰霾籠罩。
這時候他不是年少有為的太子,沒有那麼多耀眼的光環頭銜,隻是一個失去雙親、傷心欲絕的少年。
“我以為一輩子有很長……我和他們還會有很多時間。年初父皇生辰上我還祝他萬壽無疆的……”謝重錦啞聲道,“是我的祝願太貪心了麼?我知道人不可能萬壽無疆,可我以為至少能夠長命百歲,他們能陪我很久很久,至少陪我過完十八歲生辰……”
他語氣格外委屈:“今日是我的生辰……”
陸雪朝抱著他,低聲安慰道:“父皇父後福緣深厚,來生定然平安順遂。”
“若是福緣深厚,今生為何不能平安順遂?”謝重錦詰問。
所有人都會離開他,沒有人會永遠陪著他……
陸雪朝無法回答,隻安靜地借給他懷抱。
謝重錦一整日水米未進,悲痛欲絕,失去氣力。陸雪朝就去做了碗長壽麵給他,沒說什麼生辰祝福語,隻讓他知道,還是有人陪他過生辰的。
謝重錦看著熱騰騰的長壽麵,沒有立刻動用:“你今日也沒用膳,一起吃罷。”
陸雪朝說:“這是你的長壽麵,象征長壽,我怎麼能吃?我再另外做碗就是了。”
謝重錦聞言立刻將麵夾斷,藏著懼意道:“壽命分你,我要長壽有何用,我隻要你和我一起。”
陸雪朝幼時體弱多病,太醫曾言許是慧極必傷,陸小公子這輩子極可能短壽。謝重錦聽了覺得這是屁話,此後卻對陸雪朝身體愈發上心,陸雪朝咳嗽一聲都萬分緊張。
他向來是信陸雪朝能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的。可他也信父皇父後可以健康長壽,父皇父後還是離開得那樣突然。他是真怕他愛的人都一個個離他而去。
世稱帝王萬歲,皇後千歲,他不要,那差了整整九千歲。他要分給清疏四千五百歲,那樣他們就能一起死。
陸雪朝安撫他:“我會伴你長久,此生不離,生而同衾,死亦同棺。”
謝重錦仍是一副不安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