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麵並沒有回應。
青衣丞相倚坐在窗邊,凝望著外麵的碧海,眸中凝結著深深的痛色。
一動不動,連眉睫也是寂靜的,整個人肅穆成一座身披風雪,隻影孤身踏入長夜的蒼蒼青山。
海風吹起他衣袖翻飛,吹動腕上的鎖鏈伶仃相叩,琢玉鳳鳴般地震出一聲聲寥落清響。
猙獰的鐐銬橫亙在他冷白的手腕上,愈發襯得那隻手如此優美,卻單薄而脆弱,像是江南林間,煙月疏疏漏下的一片殘雪。
但於謙知道,這隻手,分明掌握著世間最強大的力量。
這隻手,從前獨自撐起了大宋江山。
而今,如利劍般製住張弘範,讓他惱極恨極,卻又忍不住心生敬意。
在未來,這隻手還將寫下《正氣歌》,丹心萬古同光,激勵了連同他在內的後世無數人。
它所掌握的那種力量,叫做信念。
文天祥,就是人間信念不滅的永恒輝光。
張弘範眯眼看了文天祥一會,十分體諒地說:“文山先生心情難過,也是可以理解的,隻是還應該快些振作起來,好為大元效力。”
文天祥冷然不應。
張弘範話鋒一轉,談起了自己的得意事:“這次來找文山先生呢,主要是為了題字之事。我打算勒石記功,你定然比我有文化,你說,我刻個什麼字好?”
“張弘範橫掃宋人大軍?”
“張弘範今日在此之前殺宋人,誅宋帝,滅宋國?”
“或者是,鎮國大將軍張弘範滅宋於此?”
文天祥掃了他一眼,眸中掠過星鬥玉碎般的一線寒光:“拿紙筆來。”
張弘範立刻取出紙筆:“你說,我記著。”
文天祥目視著南方,聲如簷鐵擊雪,一字一句道:“長平一坑四十萬,秦人歡欣趙人怨。大風揚沙水不流,為楚者樂為漢愁……”
張弘範有點疑惑:“篇幅這麼長,是要寫記功賦文麼?”
不過,他轉瞬又覺得挺好,文章越長,越能體現他功勞巨大。
文天祥繼續念道:“昨朝南船滿厓海,今朝隻有北船在。昨夜兩邊桴鼓鳴,今朝船船鼾睡聲……”
張弘範聽出了不對,越聽臉色越沉。
等聽到最後一句“我欲借劍斬佞臣,黃金橫帶為何人”時,終於忍不住怒斥道:“文天祥!你這寫的是什麼東西!”
文天祥青衣飄動,嘯烈的長風正吹起他的鬢發:“二月六日,海上大戰,國事不濟,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慟哭,為之詩。”
一滴清淚,順著他蒼白憔悴的側臉緩緩滴落,灼傷了這一片碧海。
張弘範暴怒,拔劍指著他脖頸:“好一首慟哭詩,你是真不怕死啊!”
文天祥冷聲道:“可速殺我!”
他這般態度,倒是讓張弘範稍微冷靜下來,慢慢收回了劍鋒。
文天祥畢竟是元世祖忽必烈點名要的人,讓他帶回大都,他還沒有資格私自處置對方。
張弘範是真的想不明白,這麼優厚的條件,他帶著滿滿的誠意而來,文天祥怎麼就不動心呢!
明明宋人滿朝公卿很快就降了,就連謝太後都降了,文天祥居然還要一直負隅頑抗。
難道就不知道要明哲保身,不知道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嗎?
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張弘範,是一個出生在金國,為蒙古效力的漢人。
可謂Buff疊滿了。
在他的一生中,跳槽純屬尋常事,幾十年前金國滅亡的時候,他就已經跳槽過一次了。
金國的滅亡十分慘烈。
金哀宗完顏守緒,古往今來最有骨氣的君王之一,一生悲歌慷慨,國君死社稷。
金末帝完顏承麟,巷戰而死,與國同葬。
懸瓠月落城上牆,天子死不為降王。
臣子戰死和自殺殉節者,更是多達近五百人,這個數據放在曆朝曆代都很突出。
當然,這些都跟張弘範沒什麼關係。
張弘範他爹張柔,一聽說元人勢大,很乾脆地降了大元,獲封汝南王,位高權重。連帶張弘範也一路榮華富貴,青雲直上。
張弘範那個時候就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金國滅亡了,這些金臣都要紛紛抗爭,寧死不降。
早點投降,搏一個高位,不好嗎?
就像他現在也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文天祥如此冥頑不靈,非要給宋國殉葬!
張弘範決定進行最後一次嘗試:
“文山先生,你在哪裡不能當丞相,在哪裡不能實現抱負?我大元,有先丞相耶律楚材振興儒學,你以後當了丞相,大可以放手施為,施行德政,何必再執迷不悟,為已滅之南國勞心傷神?”
他懇切地說完這番話,等了很久。
但文天祥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好,好,好!”
張弘範終於怒極反笑,摔門而去:“希望你來日去了大都,踏上刑場,態度還能如此強硬!”
於謙又等了好一會,見張弘範怒氣衝衝地走上了另一艘船,要去查閱戰果。
他見四下無人,緩緩推開門。
天色已然轉暗,暮色西沉,屬於宋國的那一輪太陽,將在今日以後,永遠地墜入崖海深處。
文天祥就著昏暗的燈光,在一筆一畫地寫著什麼。
他容色憔悴,清骨支離,因長期的囚徒生涯而顯出幾分蒼白枯槁。
唯獨眉間風華如故,仿佛洗去經年的風霜,還是當年臨安桃花滿肩、玉樹臨風的士子。
史書說文天祥,“體貌豐偉,美皙如玉,秀眉而長目,顧盼燁然”,儼然是個絕世美人。
於謙見過很多他的畫像,書房中就掛著一幅。
這張畫像在許多時候曾激勵過他,不畏艱險,一往無前。
囹圄中,荒村外,沙場間,命懸一線時……
他甚至還寫了《文丞相畫像讚》,“氣吞寰宇,誠感天地。陵穀變遷,世殊事異……”
但即便看了畫像無數回,都沒有此刻親眼所見,來得攝人心魄。
於謙慢慢走過去,見文天祥在重新謄寫那一首《二月六日,海上大戰,國事不濟,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慟哭,為之詩》。
他的眼神寂靜而哀傷,一筆一畫,浸透了痛悼故國的滄桑。
“再等一會。”
文天祥見到自己案前投落了一片陰影,當作是張弘範派人來殺自己。
他頭也不抬,冷冷道:“寫完這些絕命辭,便可以上路。”
可下一瞬,有一縷碎玉新雪般的淚痕自空中墜落,滴落在抄詩的紙上。
文天祥錯愕地看去:“你……”
“文山先生,我……”
於謙抬手一抹,發現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臉上居然滿是淚水。
他本是一個從容冷靜,視刀劍如等閒的人。
從前經曆了那麼多的生死輾轉,風霜曆練,也隻覺得不過如此。
不過是受冤含屈投入死牢,不過是國家危難一力擎天,即便見到了自己未來的結局,也不過是淡然付之一笑。
謀國而不謀己,惜蒼生而不惜我身。
——不過,如此而已。
唯獨在此刻,於謙看著眼前人,忽而覺得有一種情緒在翻湧,無法抑製。
這世上,確然有一種熱血的震蕩、丹心的映照、不滅的星火,是可以跨越時空,形成千古共鳴的。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浩然永存,正氣長歌。
文天祥看著他,漸漸地,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從眼前人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和自己頗為相似的風骨。
“莫哭”,他神色溫和起來。
一隻手輕輕握住了他冰冷如霜玉的指尖。
於謙決然說:“先生,我來帶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