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信於由香紀不是困難的事。
她在日常的生活中觀察由香紀的行為, 推測她的性格與行為處事。同時,由香紀也能感受到沙耶加不同於同齡孩子的早熟與理智。
這是沙耶加這輩子第一次在現實裡見到母親的模樣。
她看上去很年輕,比照片上年紀要大一點, 但還是很年輕。
二十四五的年紀,比十八歲更成熟,更沉靜, 還是一樣沒有褪色的美麗。
兩雙月亮般的眼睛柔和的望著彼此,由香紀捧住女兒的臉, 親了親她的額頭。
“晚上好,我親愛的。”
“晚上好,媽媽。”沙耶加輕輕摟住摟住她的脖子,依戀的將臉貼在她的胸前。
她們誰都沒有去刻意提及離開或留下的話題,事關此事的選擇已經心知肚明。
由香紀把小女孩抱起來, 放在床上, 然後在沙耶加臥室裡的書櫃上挑挑揀揀,抽出一本繪本來。
年輕的女人的很高興的掀開被子坐在床上,興致勃勃的說:“我們來念個睡前故事怎麼樣?你還在我肚子裡的時候, 我就經常給你講故事。”
“好啊。”沙耶加看了看那本繪本, 是個很熟悉的故事, 叫做《去年的樹》。
這是從沙耶加誕生在這個家裡開始就放在書架上的故事, 她看過很多遍。
故事裡說, 一隻小鳥和一棵樹做了好朋友, 小鳥每天都給樹唱歌。
冬天來了, 小鳥遷徙離去。
春天到了,小鳥去而複返。
可樹不見了。隻有一個孤零零的樹樁留在原地。
於是小鳥找呀找呀,飛過人類製造的工廠,飛到人類的村莊裡去。
樹做成的火柴已經燒儘了, 隻留下他點燃的火焰在油燈裡燃燒。
於是小鳥對火焰唱了最後一首歌,拍拍翅膀飛走了,再也沒回來。
由香紀柔軟的聲音念完這個故事,沙耶加枕在她的腿上,和她一起念出故事的最後一句話。
由香紀撲哧一笑:“很喜歡這個故事嗎?”
“是呀是呀,很喜歡。”沙耶加輕快的說,“我看過好多遍呢。”
這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完美童話故事,但不知為什麼叫她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離彆總無法避免,所以隻好放平心態來麵對。
由香紀將冰涼的雙手落在女兒的眼睛上,輕聲說:“睡吧。”
沙耶加乖乖的閉上眼睛:“晚安。”
“晚安。”
房間裡的燈被牆上悄然冒出的觸手熄滅,整個臥室陷入一片安寧的黑暗。
沙耶加依偎在由香紀的身邊,緩緩沉入了黑甜的夢鄉。
由香紀在一片黑暗中安靜了很久。她身上屬於咒靈的氣息越發淡了下去,反而更像是人了。
“真是舍不得你呀……”她輕聲自言自語,嘴角彎起一個微笑。
這是一個不算漫長但溫柔的夜晚,天上看不見月亮,好在有閃爍的滿天繁星,靜靜的將星光籠罩在大地上。
在夏油傑的下一次到訪之前,由香紀和女兒談起她父親。
“不用想太多,你還在我肚子裡的時候,我就已經在考慮離婚了。”年輕的女人和七年前的模樣沒有分彆,她靠牆坐在院子裡,在盛開的紫藤花旁微笑。
沙耶加發出驚歎般的聲音:“哇!”然後說,“他對你不好嗎?”
“倒也談不上。”由香紀想了想,如實回答,“隻是我花了好幾年才意識到,婚姻並不是我所追求的東西。”
由香紀擁有足以自豪的學曆。她畢業於東京大學,學的文學,有一顆熱愛文字的心。
雖然父母離異,但日子過的也不算糟糕。按部就班的念完了學,還沒來得及一展抱負,就被父親奪命連環call的催婚。
“肆意揮霍年少的青春,念完大學後就墮落成不再有激情的社畜。工作,結婚,生小孩,然後死。”由香紀托著腮,“世俗和傳統都要求我們這麼做,我也確實聽從了這樣的規訓。”
不知所蹤的五十嵐先生表麵上看起來是個正常且不錯的人,皮相和身高都看得過去,性格溫吞,工作也足夠體麵。
這在由香紀的父親眼中是個很好的女婿人選。
由香紀不討厭五十嵐,但也談不上多麼愛他。
這僅僅是對於人生、對於父親的一種屈服。父親認為這是正確,於是尚處於迷茫期的由香紀順從了這種“正確”。
但結婚後的生活很快就讓她感到無所適從,不是說五十嵐在日常生活中有什麼問題,而是她從內心對自己產生了困惑。
我要這樣度過自己的一生嗎?
她想。
我要成為世人眼裡標準的妻子,順從的女人,然後變成人海中平庸的一個人嗎?
我最初想要成為這樣的人嗎?
一切的醒悟隻需要一個瞬間而已,也許夜晚在家的一個轉身,她就明白了自己內心的渴望。
她渴望的是無邊的天空,與盛大的世界。
“那時候,你已經在我肚子裡安家很久,七八個月大啦。”由香紀眼睛彎彎的揉揉女兒的臉,“但我已經打定主意,生下孩子就離婚。我想去考一個碩士學位,到國外求學。”
撿起自己對知識的渴求,和夢中的未來。不算晚,還來得及。
“我想要成為自由的人,我希望我的小孩也可以順從自己的心意做出選擇。”
“可是你生病了。”沙耶加有點悶悶不樂的說。
然後由香紀就死去了,她心中期盼的未來永遠無法到來。
“不,我沒有生病。”由香紀平靜的告訴她,“我是被咒靈襲擊而死的。”
島國每年有很多人這樣死。
“沙耶加,我的小女孩。”由香紀將她摟在懷裡,溫聲說,“生活總是充滿了意外的,太過突然,讓人無法做足準備,隻好接受現實。”
“你父親也許正是因此不告而彆。你那時候剛出生,太脆弱了,稍微不小心就會死,因此我留了下來。”她撫摸著女兒的長發,“我想告訴你的是,如果有一天你父親回來,你不必強迫自己原諒他。”
“也許這件事給了他很大打擊,但你並不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將你拋棄是既定事實。既然他沒有來愛你,你也不必愛他。”
也許這話稍顯冷酷無情,不符合世俗常規的觀念。
但由香紀向來如此。血脈的聯係不能讓愛無中生有,有付出才有反饋。
如果什麼都沒有付出的人,到最後突然冒出來,以“不善言辭”“不善表達”的名義強行扯一點感情出來並要求回報,這在由香紀眼裡和耍無賴沒有區彆。
沙耶加把臉埋在她懷裡,發出一聲悶悶的聲音:
“我記住了。”
老實說,沙耶加對親爹確實沒啥感情。就像由香紀說的,她無法憑空去愛一個連長相都不記得的人。
親爹和親媽好像都不是愛拍照的類型,所以家裡也找不出什麼照片。這很正常,沙耶加也不是愛拍照的人。
她曾經是,但後來發覺自己拍的照片從來不會去翻看,於是她不是了。
所以由香紀的話她是聽進去了的。這種理念並不符合當下的價值觀,但沙耶加就比較無所謂。
畢竟她上輩子也是這麼乾的,兩輩子單親家庭也過的很快樂。
人們的傳統觀念總認為一個家庭裡一定要有一個母親和一個父親,父親承擔外出工作養家的職責,母親承擔照顧家庭和孩子的職責。
這種刻板印象充斥在社會裡,人們理所當然的認為這是“正確”,並對不符合“標準”的家庭品頭論足,哀歎著真是不幸啊。
沙耶加討厭這種哀歎。他們意識不到這隻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指指點點,沒有禮貌而且讓人非常不快。
仿佛隻有符合他們標準的樣子才是幸福,但是幸福怎麼會有標準呢?
她的母親堅韌而包容,給予孩子足夠的愛和充足的底氣,沙耶加從不懷疑母親的愛,也從不懷疑自己愛著母親。這不屬於不幸的範疇。
她感到幸福,兩輩子都是如此,這就足夠了。
母女兩個接下來的幾天度過的非常愉快,由香紀經常跑到隔壁串門。一開始伏黑惠還嚇了一跳,好在沙耶加立刻意識到什麼,狂奔過來證明這是由香紀。
“那時候多虧你媽媽照顧。”由香紀對伏黑惠說,“她總幫我帶照顧小女孩要用到的東西。”
伏黑惠輕輕“啊”了一聲,有點無措:“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