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猜測,姬洵醒來後大概會很想了解,所以偶爾也會在途中聽到些瑣碎的話。
這些人走在路上時鮮少會談及家中情況,但偶爾會有三言兩語——他們都期望煢蕪城的日子比蘭荊好過。
今年蘭荊城這個鬼天氣影響了莊稼收成,若是賦稅不減,多數人都要餓肚子欠饑荒。不光如此,他們身邊人一個一個生出怪病,抓了幾副藥也不見好,最終成了小小墳塋。
沒染上病的人實在熬不住,加之煢蕪城也在大開方便之門招攬匠人,有些小的村子已經走空了。
蘭荊城上接煢蕪地界,下接碧息千山池,左鄰合浦山道觀,右銜一條跨城的長河,名觀岫。
日常出入口由重兵把守,護河長堤和兩關閘口更是嚴防外人出入。
長河儘處是常無恩並不貪戀的故國。
他想給姬洵萬萬人之上的尊榮,必須要回到貞國。
觀岫長河共設有三道渡口,有一處正在翻修,並不開放。其餘官用一道,商用一道,官船渡河需持官府手令,商船過了檢查即可,隻需藏身商船,船一開,誰也沒辦法阻攔他帶姬洵回家。
常無恩本想將他的陛下先帶到蘭荊城再做下一步打算,可姬洵顯然有其他打算,路上做了幾次會擾亂他計劃的事情。
常無恩迫不得已做了一些改變。
細密的冰雹再次落下來,常無恩扶了一下鬥笠,他沒做聲,但是心裡清楚需要儘快找個地方取暖躲避,姬洵身體不好,每一次陰晴都能引起他的疼來,常無恩恨不能以身代之。
村落遠看仍有人煙,離近了卻發現家家戶戶家門緊閉,隻有年老者病啞的嗓子在嗆咳。
裝神弄鬼的神婆站在村子中央,哭嚎著引渡亡人的魂魄歸家。
雖未荒廢,卻也有了如草儘枯的死相。
附近沒有農戶歇腳,常無恩遠走了一裡的路,進了一處破廟門。
朱門上的漆皮脫落,門口石台裂成幾段,鮮豔的彩綢早已失去
顏色,隻剩下蛛網和塵灰。
香案翻倒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貢品不知去向。靠破廟的右方有一處地方算得上乾淨,看來之前也有人在此處落腳休息,做過打掃。
常無恩清理乾淨了破廟,生了一堆火烘走四周的蛛網,接著用石塊圈在周圍,免得夜裡引燃旁的東西。他不放心,也怕廟裡太落魄,又在地上鋪了一層枯稻草,墊上一層軟被,才折返去牛車上。
後麵車棚支起來有單獨的小門鎖著,他將車門打開,堇國的皇帝芳歲帝,此時側著臉蹙眉昏睡在軟被裡。
臉頰透紅,耳廓也紅似秋楓,嘴唇微動喘著熱氣,常無恩伸出手摸了摸姬洵的額頭。
燒起來了。
這三天裡常無恩儘量保證了姬洵在衣食上的需求。
可惜芳歲帝自從被這有心‘造反’的仆從關了起來,一直不吃不喝懶得說話。
常無恩倒是想將食物強硬地灌下去,可通常情況下是姬洵不僅一口不吃,還被他捏疼了臉,蒼白的臉上滾落兩滴眼淚,不管姬洵是有意或無意。
姬洵一疼,常無恩也疼,他用的力氣便小了。
芳歲帝本就體弱,一旦不吃不喝,生病是必然的。
姬洵被捆著手臂,手腕上包裹了一層白色的綢緞。
他顫了顫眼睫毛清醒過來,眼前是跳躍的火焰,火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像初夏的風。
姬洵沒開口,他能察覺到身體還在發熱,但是不要緊,他有耐心,今夜便足夠完成下一步計劃了。
常無恩見他醒了,放下手裡正在打磨的刀刃,拿起火堆一側被烤熱的水囊,扒開了塞子,湊到姬洵乾燥的唇邊,“陛下先喝點水吧。”
姬洵不喝,他沒骨頭似的側躺在軟被裡,撩開眼去看常無恩,語調有些啞,“你怎麼不把尾巴夾到蘭荊城,到時再下手,常無恩,這點耐心都沒有嗎。”
常無恩看出姬洵身體不舒服,恐怕一直捆著手臂也受不住,他服侍在姬洵身側自然清楚姬洵日常習慣上的一些小動作。
常無恩忍不住對姬洵心軟,他跪在地上,壓在姬洵的背後,輕輕地牽住了姬洵的手腕,
“……奴才先給您解開,陛下自己喝水,多少也要用一些糕點,路途還長,奴才希望您好起來。”
姬洵得到自由,他低下眼簾隨意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捆綁痕跡,沒當回事。
姬洵倒是無所謂的,常無恩對上他不過是兩種結果,姬洵得償所願沉睡下去,或者姬洵得償所願,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常無恩不會得到他想要的,但哪一種結果,都是姬洵想要的。
常無恩看姬洵並沒有進食的意思,他低聲緩緩地道,“奴才得罪了。”男人的手臂強硬有力地從姬洵身後穿過來,手上拎著的水囊湊到姬洵的唇邊,是一種以下犯上的姿態,“陛下應該要喝的。”
兩人都心知肚明的東西隔在中間,燥熱的彰顯存在感。
姬洵氣得喉嚨發緊。
慣的你了
。
他都不怕死,還能怕找死?
姬洵一言不發,他挺直後背坐起身,回頭就是狠狠一巴掌。
這次打得極凶,常無恩右臉瞬間紅了一個巴掌印,他的腦袋也偏過去,維持著拿起水囊的姿勢沒有變。
“偏偏你常無恩多了那個混賬玩意兒,非要湊朕身上來?”
常無恩久久不動,姬洵奪過水囊,他低下頭用袖子口遮掩了一下動作,晃了晃,看著係統裡關於這袋水的介紹文字變長,低聲反問:“應該要喝?”
水囊舉了起來,在常無恩的頭頂,緩緩傾瀉,水流從發絲墜下,流淌在常無恩的疤痕、唇邊,最後沒入衣領。
常無恩不言不語,他動作極慢地轉過頭,發絲遮擋了他的半邊臉,隻剩下疤痕明顯的那一側,火光映照在上麵如同修羅惡鬼現身於人間,他的眼神凝萃了冷冰冰的欲色。
芳歲帝,他的主子,他心係之人。
他的欲、望在姬洵麵前,永遠抬不起頭。
可愛一個人,要怎麼遏製得住占有對方的想法?
常無恩聽到一聲輕笑,他眼珠上抬,芳歲帝正微微笑著看他。
有些淡紅擦痕的手指尖抬起常無恩的下巴,帝王的右手則舉著水囊,“剩下的這些你自己喝,你肯喝水,朕便肯吃東西。”
常無恩咬著皮質水囊的封口處,他的牙齒陷入皮囊,水液灌入喉嚨,目光卻遲遲未從姬洵身上移開,就如同他在撕咬的是芳歲帝的後頸,那塊皮肉不堪摧折,哪裡能經得住。
可他就要姬洵的經不住。
最後一口水飲儘。
常無恩鬆了口,他站起身,不在乎身上沾濕的衣裳,轉身去處理牛車上的食材,“奴才去給您燒熱湯。”姬洵孤身一人跑不遠,他不擔心。
姬洵也沒走,反而笑吟吟地跟了上去,“過幾天了?”
“三天。”常無恩答。
冰雹已經停了,看來今夜暫時算是個晴朗的天。姬洵抬頭望向夜空時,能瞧見星河彙聚成淡銀色的飄帶,“如果明日也是天晴,那便最好了。”
常無恩回到破廟裡,在提前備好的小鍋裡煮了一份雜果湯,不能放肉,姬洵吃不了油膩。
姬洵背對著他,手指放在外麵似乎在接著房簷掉落下來的水滴。
風從廟門的門口吹拂進來,將芳歲帝單薄的身影吹得像要乘風而去。
常無恩心底一緊,他看似在專注煮湯,“陛下進來吧,風口太涼您身體受不住。”
姬洵居然也沒反駁,反而回過身,當真不吹了。
常無恩端了一碗湯,他遞給姬洵,從麵上的神色看不出絲毫不對勁的地方。
姬洵沒接,而是閒話家常一般和常無恩聊起天:“離開蕭崇江的搜索範圍,你很高興。”
常無恩吹了吹碗,他沒有回答姬洵的問題,“陛下,再耽擱下去湯要涼了。”
姬洵看著常無恩,又看了一眼那碗湯。
係統提示給出
了貼心的加粗框。
[來自常無恩的一碗湯,喝下後可以昏睡六個時辰,藥效極佳]
姬洵扯起嘴角,他彎下腰嗅了嗅湯,笑彎了眼,“你沒打算履行你的話,小心思藏不好,也是個錯處。”
姬洵回過頭望向無邊的夜色,他撫摸手腕上白綾綁帶,微微笑起來,
“想把朕帶去哪兒,現在不說,可能就要沒機會了。”
常無恩將那碗湯放下,轉而去拿起先前捆著姬洵的繩索:“我有時不明白陛下為何事事都像能預料一般,提前察覺。”
姬洵沒回答,低聲念著什麼,常無恩走過去才聽清了,是芳歲帝在念詩。
“還顧望舊鄉。”
常無恩的步伐微頓,他的動作也緩慢下來,他踉蹌著想要上前,卻失去了支撐跪倒在地上,芳歲帝念出了下一句,“長路漫浩浩。”
“挺有意思的吧。”姬洵拎起空了的水囊,他在常無恩麵前晃了晃,“水好喝嗎。”
常無恩抓著姬洵的手腕不想放開。
但姬洵不怕,常無恩的力氣會漸漸流失,換成一般人隻怕早昏睡過去了,這還是常無恩身體有一定抗藥性,才能撐著清醒到現在。
溫城壁給他的藥倒也不一定完全沒用嘛。
姬洵隨意扯著常無恩將他扔到先前的軟被上,彎下腰笑道,“常無恩,你的價值到此為止。”
“你的苦難都是因朕所致,所有痛苦都逃不開朕,若有機會再見,你應當殺了姬洵,殺了朕。”姬洵伸出手替常無恩理了理鬢邊的黑發,他坐下來,打算臨行前積累點仇恨,“荒郊野嶺朕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若有野獸毒蛇,你必死無疑。”
“你做錯了一件事,你早該在朕試探你的時候就綁了朕,”姬洵牽起常無恩沉重的手臂,他將常無恩擺成比較安詳的姿勢,玩夠了又開口,“你這種當斷不斷的性子以後很難成事。”
“朕還期待你和白催客一爭高下,做了皇帝,兵臨城下,要朕的命。”
姬洵撫摸常無恩臉上的疤痕,“你不是最佳的合作人選。”
常無恩的呼吸一頓。
姬洵淡淡地說出剩下的話,“蕭崇江才是。”
常無恩猛地起身,又驟然脫力地跌了回去,他死死地盯著姬洵,唇邊咬出了一縷赤紅的鮮血。
“把自己磨得鋒利一點再來見朕。”姬洵撫摸著頸子上的疤痕,他分不清常無恩眼底燒灼的情感是殺意還是不甘心,隻覺得不夠強烈,又添油加醋下了個猛料,半真半假地玩了一句,“換成蕭崇江,他會掐斷朕的手足,你心不狠,怎麼和朕玩呢?”
雖然蕭崇江沒做過,姬洵幫他造謠了,假裝他做了吧。
站起身,姬洵隨意揮揮手,他原本就沒打算靠常無恩去蘭荊城,索性離得不遠了,他又不怕半路身死,走到哪兒算哪兒。
姬洵走出去,他解開手腕上的白綾,緩緩地纏繞在眼睛上。
國師啊,不知道裝起來難不難。!